刘庆喉头滚动,本欲辩解 “草民并非平虏侯”,却瞥见秦良玉深陷的眼窝里,那抹若有似无的了然。
他咽下反驳的话语,沉声道:“老夫人驰骋沙场数十载,保境安民、忠君报国,在草民心中,乃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草民这一跪,理所应当。”
“还嘴硬。” 秦良玉咳嗽起来,“老身征战半生,最善辨忠奸。你眼底的乾坤,瞒得过旁人,瞒不过我这双看惯刀光剑影的眼睛。”
死寂的室内,唯有铜炉中沉水香袅袅升腾。刘庆垂首不语,任衣下的冷汗浸透脊背。
忽听得榻上一声长叹,如秋风扫过枯叶:“可惜啊…… 老身等不到大明中兴那日了。” 浑浊的泪珠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
刘庆浑身一颤,余光瞥见案头那柄锈迹斑斑的鸳鸯钺,传闻此乃秦良玉与丈夫并肩作战时的佩刀。他喉头哽咽,却不知如何劝慰。
“你可恨我?” 秦良玉转头。
“草民不敢。” 刘庆叩首至地。
“不敢?” 秦良玉冷笑,却咳得几乎喘不过气,“大明朝的平虏侯身陷土司牢狱,若说不恨,谁信?”
她缓了缓气息,枯瘦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锦被上的缠枝莲纹,“可老身知道,你说的‘不敢’,是另有深意。你胸怀天下,自然明白,老身不过是为这小小石砫百姓谋个安稳。”
刘庆猛地抬头,正对上秦良玉浑浊却通透的目光。只听她继续说道:“你我虽行事不同,本心却一。你为社稷安危奔走,老身为石砫百姓守土。若老身再年轻三十岁,定当执白杆枪,随侯爷踏破贼寇巢穴!” 她忽地剧烈喘息,锦被下的身躯剧烈起伏,“可如今…… 老身是真的老了。”
“老夫人吉人天相,定能……”
“休要说这些哄人的话!” 秦良玉打断他,“人固有一死,老身不惧。只是看着这山河破碎,流民遍野……”
她抬手拭泪,“侯爷,老身挺不住了,但你要挺住啊!张献忠小儿虽溃败,可这天下的乱局,还需你力挽狂澜!”
刘庆伏地叩首,这些日子他刻意回避的身份疑云,此刻却如潮水般涌来。他不知自己究竟是不是平虏侯,但秦良玉眼中的信任与期许,却让他无法退缩:“老夫人放心,无论草民身份如何,定保石砫一方平安!”
“你是侯爷,老身不会看错。” 秦良玉的声音愈发微弱,却字字千钧,“白杆兵皆忠勇之士,若你不弃……” 她突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渗出的鲜血染红了锦帕。
刘庆欲起身相扶,却被秦良玉抬手制止。她喘息着望向帐顶褪色的云纹,似在追忆往昔:“这些年,看着身边人一个个离去…… 老身也该去寻他们了。”
她的目光忽而变得柔和,“只是放心不下石砫的百姓,放心不下这摇摇欲坠的大明江山……”
“老夫人还有何事吩咐?” 刘庆见她气息渐弱,心急如焚。
秦良玉顿了许久,才艰难开口:“老身将向稻花送走了。她是个好姑娘,不该被卷入这些纷争。”
她的目光穿透纱帐,望向远方,“老向家世代忠良,若因你……”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剧烈咳嗽。
刘庆如遭雷击,抬起头时,泪水已模糊了视线,他想质问秦良玉为何如此,但他看着这老人,却问不出来。
忽听得廊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青石板被踏得咚咚作响。未及通报,一位身着玄色劲装的中年人已撞开雕花木门,腰间玉佩与铜环相撞,发出清脆声响。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鬓角的汗水顺着刚毅的下颌线滑落:“祖母,不孝孙儿来迟了!”
榻上的秦良玉本已阖目,闻言手指微微颤抖,枯槁的眼睑缓缓抬起。她望着跪在眼前的孙儿马万年,凹陷的眼窝里泛起点点水光,嘴唇翕动许久才吐出微弱的字句:“年儿,你回来了?”
“祖母,是我!” 马万年膝行上前,粗糙的手掌紧紧握住那双布满老年斑的手,“孙儿快马加鞭,终究还是……” 话音未落,已哽咽得说不出话。
秦良玉嘴角艰难地勾起一抹笑意,气若游丝:“不迟,不迟…… 你不还见到我了吗?” 她转头望向仍跪在一旁的刘庆。
马万年这才注意到屋内另有他人,目光在刘庆褴褛的囚衣与憔悴的面容上一扫,眉头微蹙:“这是?”
“这便是大明朝的平虏侯。” 秦良玉的声音突然清晰了些,仿佛回光返照。
“啊!” 马万年惊得猛然盯着刘庆,难以置信地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又转头看向祖母。
秦良玉轻咳几声:“不过他不承认,嚯嚯……” 这声轻笑带着几分调侃,却化作剧烈的咳嗽,震得床头悬挂的铜铃叮当作响。
马万年满心疑惑,正要追问,却见秦良玉颤巍巍地从枕下摸出一封用火漆封印的信笺。那火漆印上,“忠” 字在烛光下泛着暗红的光:“年儿,祖母要说的话都在这里了…… 祖母要去见你祖父了……”
“祖母!” 马万年膝行几步,双手颤抖着接过信笺,信纸边缘还带着老人体温的余温。
秦良玉的目光越过孙儿,望向墙上悬挂的战甲,那褪了色的金线绣着的白虎纹,仿佛又在风中猎猎作响:“我马家、秦家世承皇恩…… 年儿,你也当以如此。如今这江山……”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每说一个字都似用尽全身力气。
天际响起一声惊雷,震得窗棂嗡嗡作响。原本晴朗的天空瞬间乌云密布,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瓦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成群的寒鸦在宣抚使府上空盘旋,凄厉的叫声与滚滚雷声交织,惊起满院落叶。
秦良玉的手指突然无力垂下,腕间的玉镯顺着手臂滑落,跌在青砖上碎成几瓣。那双曾指挥千军万马的眼睛缓缓阖上,唇角却仍带着一丝释然的笑意。
案头的烛火突然爆起一朵灯花,旋即熄灭,室内陷入一片昏暗。只余窗外的风雨声,似在为这位纵横沙场数十年的巾帼英雄,奏起最后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