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着一件半旧的青布直裰,头戴同色的方巾,脚上一双普通的青布鞋,打扮与寻常寒士无异。面前放着一壶最常见的茉莉香片,几碟简单的茶点——一碟椒盐杏仁,一碟云片糕,还有一碟盐水煮的毛豆。
他手边放着一本翻开的《历科程墨选编》,似乎正在用心研读,但若仔细观察,便会发现他的手指长时间停留在同一页,并未翻动,而耳朵却微微侧向大厅中央,专注地捕捉着来自各个方向的议论声。
此人,正是微服出访的平虏侯刘庆。
为了这次暗访,他做了精心的准备。不仅换上了寻常布料缝制的旧衣,还在脸上稍作了修饰,用特制的药水使肤色显得暗沉粗糙了些,收敛了平日居于上位不怒自威的气势,刻意模仿着读书人那种略带清高又有些拘谨的神态。他甚至刻意调整了坐姿,微微含胸,使得身形看起来不那么挺拔显眼。就连点茶时,也只要了最普通的品类,举止动作都力求融入周围环境。
选择“聚贤阁”,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这里士子聚集,消息灵通,但又不像某些更热闹的酒楼那样鱼龙混杂,便于观察和倾听。他需要亲耳听听,在这些即将决定大明未来官僚体系新鲜血液的士子们心中,究竟如何看待当前的时局、新政,以及最关键的——即将到来的、可能改变他们命运的会试。
茶楼中央,几桌士子的争论正趋于白热化。话题的核心,自然是近日邸报透露出的、关于会试可能增设实学科目的风声。
“荒谬!简直是荒谬!”一个操着浓重浙江口音、面色激动的年轻举子猛地拍了一下桌子,震得茶盏叮当响,“科举取士,乃为国选贤,贤者,德才兼备,以德为先!自唐以降,诗赋、经义,便是考校士子品性、学识之正途!如今竟要引入什么‘格物’、‘算学’?此等匠作之术,奇技淫巧,焉能登大雅之堂?岂非本末倒置,辱没斯文!”
他叫李振声,杭州府人,家学渊源,以诗文见长,是守旧派的坚定拥护者,其家虽处江南,却并不看好如今的南朝,即而得知北朝要开科取士,义不容迟而来。
话音刚落,对面一个身材魁梧、声音洪亮的北方士子立刻反驳,他叫王璞,直隶保定人,性情豪爽:“李兄此言,王某不敢苟同!什么叫奇技淫巧?没有精良火器,如何抵御鞑虏、平定内乱?没有精铁良材,如何打造兵器、修筑城池?没有算学精通,如何管理粮饷、清查账目?如今朝廷正值多事之秋,急需能办实事、解决实际问题的干才!若只知空谈道德文章,于国何益?于民何补?”
“王贤弟此言差矣!”旁边一桌,一位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留着三缕长须的士子缓缓开口,他叫赵德彰,是山东的老举人,屡试不第,但以学问扎实、恪守古礼着称,“经义乃载道之器,诗赋乃言志之途。熟读圣贤书,方能明是非、知廉耻、晓仁恕,此为立身之本,亦是治国之基。若只重技艺,忽略德行教化,培养出来的,不过是汲汲于功利的工具,与古之酷吏何异?祖宗成法,历经千锤百炼,自有其深意,岂可因一时之急功近利而轻变?”
王璞不服,梗着脖子道:“赵兄!如今江南战火未息,北地烽烟时起,国库空虚得能跑马,百姓嗷嗷待哺!空谈道德文章,可能让地里多长出一粒粮食?可能让军士多一件御寒的棉衣?可能让空虚的国库瞬间充盈?侯爷兴办铁厂、推广新煤、修筑道路,乃至前日我等亲眼所见那惊世骇俗之‘火车’,哪一件不是惠及万民、巩固国本之实事?策论关注这些,引导士子思考这些,有何不可?这才是真正的经世致用!”
“火车?哼!”赵德彰嗤之以鼻,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不过是些钢铁堆砌的怪物,喷云吐雾,喧哗骇俗!听闻为了此物,耗费国帑巨万!有这些银钱,何不减免些赋税,让百姓喘口气?何不增设些义塾,教化蒙童?行此等标新立异、劳民伤财之事,非治国之正道,乃祸国之兆也!”
“赵兄真是迂阔之见!”另一桌一个精干瘦削、目光敏锐的士子忍不住插话,他叫孙世安,湖广人士,对新鲜事物接受很快,“侯爷此举,乃是目光长远!小弟来自江边,深知漕运之弊,耗损巨大,效率低下,沿途官吏盘剥,百姓苦不堪言。若那铁路真能修通,则山西之煤、北地之粮,可朝发夕至,其利岂是减免些许赋税可比?此乃开创万世之基业!格物算学,正是实现此等宏图之钥匙!”
“万世基业?只怕是镜花水月,遗祸无穷!”李振声再次高声反驳,“且不说能否修成,即便修成,如此巨物横行于野,惊扰地脉,破坏风水,岂是祥瑞?再者,需用多少钢铁?需征发多少民夫?与民争利,怨声载道,才是取乱之道!”
“李兄莫非还活在千年之前?风水地脉之说,岂能用于治国?”王璞冷笑,“至于与民争利?侯爷以工代赈,招募流民,使其有食有居,乃是活民之策!总比某些人只知空谈仁政,却对民间疾苦视而不见要强!”
“你……你含沙射影!”李振声气得脸色通红。
“好了好了,诸位兄台,息怒,息怒!”一个面相圆滑、总是带着笑意的士子出来打圆场,他叫钱友良,南直隶人,最擅交际,“科举章程,自有朝廷公议。吾等在此争得面红耳赤,亦是无用。不如聊聊眼前的备考要紧。来来,喝茶,喝茶!”
争论暂时平息,但空气中依然弥漫着观点碰撞后的火药味。支持新政与固守传统的裂痕,在这些未来的官员们中间,已然清晰可见。
刘庆静静地听着,面沉如水,心中却如翻江倒海。他听到了年轻士子中对实用之学的向往和对国家积弊的焦虑,这让他感到欣慰,看到了变革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