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除夕夜。帝都,水木园。
窗外的北风裹挟着零星的雪花,试图给这座古老学府增添几分凛冽,但家家户户窗口透出的暖黄灯光,以及空气中弥漫的饭菜香气和隐约的爆竹声,共同织成了一张绵密而温暖的网,将严寒牢牢挡在外面。属于黄剑知和吴月江教授家的那扇窗户上,水汽氤氲,模糊了内外两个世界,却将屋内的欢笑声、电视里的喧闹声烘托得愈发清晰、真切。
这是苏哲在帝都过的第一个春节。
与一年前那个带着华尔街冷峻气息、与周遭环境有些格格不入的“洋派”青年相比,此刻的他,身上明显多了几分松弛与融入。他依然穿着质地精良的羊绒衫,身形挺拔,坐在黄家那张有些年头的布艺沙发上,长腿似乎有些无处安放。
黄亦玫紧挨着他坐着,几乎是半个人都倚在他身侧,一只手自然地穿过他的臂弯,牢牢挽着,另一只手则抓着一把瓜子,灵巧地嗑着,目光时不时从电视屏幕转向苏哲的侧脸,眼底是毫不掩饰的甜蜜与依赖。她今天穿了件正红色的毛衣,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眼间的明艳比窗台上那盆开得正盛的水仙还要夺目。二十岁的年纪,爱情便是她世界里最浓墨重彩的篇章。
电视里,春节联欢晚会正进行得如火荼荼。炫目的灯光,喧天的锣鼓,主持人用那种极具时代特色的、洪亮而饱含激情的语调串着场。一个个小品、相声引得现场观众阵阵大笑,这笑声也毫无阻碍地穿透屏幕,感染着千家万户。
“哎哟,这个赵老师,可真逗!”吴月江教授端着一盘刚切好的、水灵灵的雪花梨从厨房走出来,脸上还带着未散的笑意。她将果盘放在已经摆满了糖果、瓜子、花生、桔子的茶几上,顺手又把一个剥好的桔子递给窝在单人沙发里的大儿子黄振华。
黄振华接过桔子,道了声谢,目光却没离开电视。他偶尔会和苏哲聊几句关于美国建筑规范与中国实践差异的话题,苏哲虽非专业,但凭借在投行练就的分析能力和广阔视野,也能接得上话,两人相处倒也算融洽。
“苏哲,吃梨,解解腻。”黄亦玫捏起一块晶莹的梨肉,很自然地递到苏哲嘴边。
苏哲微微低头,就着她的手将梨块含进嘴里。清甜的汁水在口腔中漫开,他侧过脸,对上她亮晶晶的眸子,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带着他那特有的、中英文夹杂的习惯低声说:“thanks, baby. You are the sweetest.” (谢谢,宝贝。你最甜了。)
黄亦玫皱了皱小巧的鼻子,假装不满,用英文回敬:“Im not a baby.” (我不是小宝宝。) 嘴角却高高扬起。
对面坐着的黄剑知教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将这小两口的互动尽收眼底,脸上露出宽慰而温和的笑容。他是典型的学者,清瘦,话不多,但眼神睿智。他拿起茶几上的烟盒,抽出一支,刚要点上,像是想起什么,转向苏哲,客气地问:“苏哲,不介意吧?”
苏哲立刻坐直了些,礼貌地回应:“叔叔,您请便,没关系的。”
吴月江在丈夫身边坐下,顺手把烟灰缸往他那边推了推,目光也落在苏哲和女儿身上,眼神复杂。有母亲看到女儿幸福的欣慰,也有一丝难以完全抹去的担忧。她毕竟是母亲,考虑得更长远。苏哲太优秀,家世太复杂,身后的那个世界离他们这个书香门第太遥远。她欣赏这个年轻人的才华与教养,但内心深处,总怕女儿在这段关系中受伤。然而,此刻看着女儿那满得快要溢出来的快乐,以及苏哲眼中那愈发明显的、对女儿乃至对这个家的温柔,她那点担忧也暂时被这节日的暖意融化了。
电视里,一首旋律优美、洋溢着欢庆气息的歌曲响起。
“哟,这是常回家看看吧?”吴月江注意力被吸引过去,“最近广播里老放,听得人心里怪暖和的。”
歌声娓娓道来:“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哪怕给妈妈刷刷筷子洗洗碗……” 歌词朴实,却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拨动着在座每个人的心弦。
一时间,客厅里安静了些许,只有歌声在流淌。
苏哲静静地听着,他忽然想起远在漂亮国的母亲,陈月琴。此刻她那里应该是白天,或许正在书房处理邮件,或许在和俱乐部的朋友喝下午茶。他们通了电话,他送上新年祝福,母亲依旧是干练优雅的语调,关心他的健康,询问他业务的进展,叮嘱他不要放松对自己的要求。通话礼貌、周到,一如他过往二十多年人生里接受的精英教育所规范的那样。但似乎……缺少了像此刻黄家客厅里这种,近乎嘈杂的、充满烟火气的、肌肤相亲般的温暖。
一种陌生的、细微的怅惘在他心底一闪而过。他下意识地回握住了黄亦玫的手,那温热的、实实在在的触感,瞬间驱散了那点来自大洋彼岸的凉意。
“这歌写得好啊,”黄剑知吐出一口烟圈,缓缓开口,像是在对大家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工作再忙,前程再远,根不能忘。”
黄振华接话道:“爸,您放心,我这不是年年都回来嘛。”他顿了顿,看向苏哲,带着善意的调侃,“就是苏哲,这跨国飞行,可比我从设计院回来辛苦多了。”
苏哲笑了笑,这次用了清晰的中文回应:“值得。”他目光转向黄亦玫,补充道,“这里更有过年的气氛。”
这两个字,简单,却重若千钧。黄亦玫回给他一个灿烂的笑,眼底仿佛有星辰坠落。
“哥,你就别逗他了。”黄亦玫护短地朝黄振华皱了皱鼻子,然后抓起一把花生塞到苏哲手里,“喏,吃花生,步步高升!”
晚会节目一个接一个,气氛越来越热烈。当冯老师那句标志性的“我想死你们啦!”通过电视传出来时,全家人都被逗得前仰后合。苏哲虽然不能完全理解相声里所有的“包袱”和京味儿调侃,但在黄亦玫贴着他耳朵,用快速而简单的词语解释下,他也能捕捉到笑点,跟着大家一起笑起来。他的笑声或许不那么奔放,但那微微扬起的嘴角和眼尾泛起的细纹,都显示他是真正放松和愉悦的。
这种融入,并非刻意讨好,而是一种被温暖环境自然浸润的结果。
吴月江看着这一幕,心里最后那点芥蒂似乎也烟消云散了。她起身去厨房,端出了准备好的饺子馅和和好的面团。
“来来来,别光坐着看,一起动手,包饺子!迎新年!”她扬声招呼着。
这是除夕夜最具仪式感的环节。
黄振华第一个响应,挽起袖子去洗手。黄剑知也掐灭了烟,笑呵呵地看着。黄亦玫兴奋地拉着苏哲站起来,“走,苏哲,我教你包饺子!这可是中华民族的传统技能,你必须掌握!”
苏哲被她拉到餐桌旁,看着面前的面团、擀面杖和馅料,这位在斯坦福课堂和华尔街谈判桌上都游刃有余的精英,脸上难得地露出了一丝近乎“无措”的神情。他擅长的是数据分析和商业模型,对于这种需要手上巧劲的家务活,实在是经验为零。
“this is… quite a challenge.” (这真是个……不小的挑战。) 他低声对黄亦玫说。
“怕什么,有我呢!”黄亦玫自信满满,先给他做示范。她拿起一小块面团,熟练地擀成中间厚边缘薄的圆皮,然后放馅,手指灵巧地捏合,一个元宝般漂亮的饺子便诞生了。
轮到苏哲了。他学着她的样子,动作却僵硬无比。擀的面皮不是太厚就是奇形怪状,放馅不是多了就是少了,捏合的时候更是状况百出,不是露馅就是捏得歪歪扭扭。
“哎呀,不是这样捏的,你看我……”黄亦玫看得心急,干脆站到他身后,几乎是从后面环抱住他,手把手地教他,“这样,手指要这样用力……对,慢慢收口……”
她的发丝蹭在他的颈侧,带着清新的洗发水香气和属于她的温热气息。苏哲身体有瞬间的紧绷,随即放松下来,任由她引导着自己的手指。
黄振华看着妹妹和苏哲亲昵无间的样子,摇了摇头,脸上却是带着笑,自顾自地包着速度快、形状标准的“速冻饺子款”。吴月江和黄剑知相视一笑,眼中尽是了然的温情。
最终,苏哲的作品虽然依旧称不上美观,但总算能勉强站稳,没有“开口笑”。他看着自己面前那几个奇形怪状、但倾注了“心血”的饺子,居然生出一种不亚于完成一个大项目后的成就感。
“还不错嘛,苏哲同学,有进步!”黄亦玫拿起他包的一个“疑似饺子”的物品,笑嘻嘻地品评。
苏哲挑了挑眉,用英文回应:“with such a dedicated teacher, how could I not improve?” (有如此 dedicated 的老师,我怎能不进步?)
“那当然!”黄亦玫毫不谦虚。
欢声笑语中,饺子包完了。吴月江端着饺子盘去厨房下锅,黄亦玫也跟着去帮忙。客厅里,电视里晚会的节目还在继续,但注意力似乎都暂时转移了。
黄剑知给苏哲递了杯刚沏好的热茶,是上好的龙井,茶汤清亮,香气袅袅。
“小苏,最近工作还顺利吗?”黄教授用闲聊的语气问道。
“谢谢叔叔。”苏哲双手接过茶杯,恭敬地回答,“挺顺利的。业务增长很快,虽然挑战不小,但机会更多。”
“嗯,年轻人,忙事业是好的。”黄剑知点点头,“不过,也要注意身体。我看你有时候打电话,都是深夜了。”
这平淡的关心让苏哲心头微暖。“我会注意的。谢谢叔叔。”
不一会儿,厨房里传来了诱人的香气。黄亦玫雀跃地跑出来宣布:“饺子好啦!准备开饭咯!”
热腾腾的饺子被端上桌,搭配着腊八蒜、醋和香油调成的蘸料。大家围坐在一起,电视里的晚会成了背景音。
“来,尝尝看哪个是苏哲包的,一眼就能认出来!”黄亦玫笑着给大家分饺子。
果然,那些形状独特的饺子很快被“指认”出来。大家笑着夹起,放入口中,然后纷纷点头。
“嗯,味道不错!没露馅就是成功!”吴月江笑着肯定。
“重在参与,精神可嘉。”黄振华也调侃道。
苏哲自己也夹了一个他包的饺子,蘸了醋,小心地咬了一口。猪肉白菜馅的鲜美汤汁瞬间在口中弥漫开来,混合着醋的酸爽和面粉的香甜。这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属于“家”和“团圆”的味道。比他吃过的任何米其林餐厅的美食,都更让他觉得满足和踏实。
“非常好吃” 。他由衷地说。
黄亦玫看着他,笑得像只偷腥的小猫,在桌下轻轻踢了踢他的脚。
零点的钟声即将敲响。电视里,所有演员和主持人都登台站在一起,开始倒计时。
“十!九!八!……”
全家人都跟着一起大声计数,连一向持重的黄教授和吴教授,脸上也洋溢着激动的红光。
“三!二!一!新年快乐!”
电视内外,一片欢腾。窗外,原本零星的鞭炮声骤然变得密集而响亮,绚烂的烟花在夜空中炸开,五彩的光芒透过挂着水汽的玻璃窗,映照在每一张幸福洋溢的脸上。
“新年快乐,苏哲!”黄亦玫第一个转过身,扑进苏哲怀里,紧紧抱住他。
苏哲也用力回抱住她,在她耳边低声说:“happy New Year, my rose.” (新年快乐,我的玫瑰。)
黄剑知和吴月江互相道贺,黄振华也笑着对父母和苏哲他们说:“爸,妈,新年快乐!玫瑰,苏哲,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都快乐!”吴月江声音有些哽咽,是高兴的。
新的一年,开始了。怀抱着怀里的温暖,看着身边笑容真挚的“家人”,苏哲觉得,这个东方古都的春节,或许会成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节日,没有之一。
午夜的钟声还在耳畔回荡,空气中弥漫着硝烟与喜庆交织的年味。窗外,烟花如同不眠的精灵,在漆黑的夜幕上竞相绽放,将水木园这片学术净土映照得恍如白昼下的童话世界。屋内,黄家的温馨还未散去,团圆饭的余香、电视里的欢歌、家人脸上的笑意,都凝结成一股暖流,在客厅里缓缓流淌。
苏哲微微动了动被黄亦玫紧紧挽住的手臂,侧过头,目光落在她因兴奋而愈发娇艳的脸庞上。那双总是盛着大胆与热情的眼睛里,此刻映着窗外的流光溢彩,也映着他的影子。
“玫瑰,”他的声音在喧闹的背景音中显得格外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留恋,“我该走了。”
按照计划,他需要去对门父亲家做个简短的告别,然后乘坐助理安排的车返回酒店。明天,大年初一,他还有越洋的工作会议要参加。
黄亦玫眼里的光芒瞬间黯淡了一瞬,像被云层短暂遮住的星星,但很快又重新亮起,带着理解和些许调皮。她深知苏哲的工作忙碌,也珍惜这半年来他每一次为她跨越重洋的相聚。她不是不懂事的小女孩,她的爱,带着玫瑰般的豁达与坚韧。
“知道啦,大忙人。”她松开他的手臂,却转而紧紧握住他的手,指尖在他掌心轻轻挠了挠,“我送你下去。”
吴月江正收拾着茶几上的果盘,闻言抬起头,温言道:“苏哲这就走了?路上小心点,司机到了吗?”
“到了,阿姨,车就在楼下等着。”苏哲礼貌地回答,对这位总是带着关切目光的长辈,他心怀敬意。
黄剑知教授也从沙发上站起身,拍了拍苏哲的肩膀,没有多言,只说了句:“路上慢点,常来。” 这简单的几个字,蕴含了长辈的认可与关怀。
黄振华则冲苏哲点了点头,算是告别,眼神里是男人之间的默契。
“爸,妈,哥,我送送苏哲!”黄亦玫扬声说着,已经利落地从衣帽架上取下了自己厚实的羽绒服和苏哲那件质感优良的羊绒大衣。
苏哲穿上大衣,再次向黄家父母道别:“叔叔,阿姨,振华哥,谢谢今晚的款待,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小哲。” 吴月江笑着回应,眼神温和。
黄亦玫裹紧了羽绒服,拉着苏哲的手,打开了家门。一股凛冽而清新的寒气瞬间涌入,与室内的温暖形成鲜明对比。
门在身后关上,仿佛将一整个喧闹温暖的世界隔绝在外。楼道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爆竹声,以及他们两人清晰的脚步声。声控灯随着他们的脚步亮起,昏黄的光线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在墙壁上交错、分离、又重合。
没有多余的语言,黄亦玫只是更紧地握住了苏哲的手。她的手心温热,驱散了他指尖刚从温暖室内带出的那点凉意。苏哲感受着这份毫无保留的依赖与温暖,心头那片因即将离别而泛起的微澜,似乎也被这紧紧的相握抚平了。
他们先走到了对门,苏哲父亲和继母王曼丽的家门口。相较于黄家的欢声笑语,这扇门背后显得安静许多。
苏哲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继母王曼丽。她穿着得体家居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苏哲要走了?快进来跟你爸说一声。” 她的目光掠过苏哲,落在黄亦玫身上,笑容加深了些,“玫瑰也来了,外面冷,快进来坐会儿?”
“王阿姨,不用了,我送送苏哲就走。”黄亦玫笑着摇头,举止大方得体。
苏哲随着王曼丽走进屋内。客厅的布置同样温馨,但氛围却截然不同。父亲苏父正坐在沙发上看书,电视也开着,播放着晚会重播,音量却调得很低。弟弟苏睿不在客厅,想必是在自己房间。
“爸,我走了。”苏哲走到父亲面前,语气平和。
苏父放下书,抬起头。他看着眼前高大挺拔、已然在华尔街闯出一片天地的儿子,眼神复杂。有为人父的骄傲,也有因常年分离而无法消弭的陌生感。
“嗯,路上注意安全。”苏父点了点头,话语简洁,“到了酒店……给你妈妈打个电话报平安,她一个人过节。”
“我知道,我会的。”苏哲回答。
王曼丽在一旁温和地补充:“苏哲,工作再忙也要注意身体。有空常回来看看你爸爸。”
“好的,王阿姨。”苏哲礼貌地应着。
没有过多的寒暄,告别仪式简洁而克制。苏哲再次道别,转身走出了父亲的家门。黄亦玫依然等在门外,看到他出来,立刻迎上前,再次自然而然地挽住了他的手臂。
两人并肩走下楼梯。老式家属楼的楼梯间,灯光昏暗,墙壁上留着岁月的斑驳痕迹,但此刻,因为身边人的陪伴,这寻常的景致也染上了别样的温情。
走出单元门,彻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上来。与屋内和楼道相比,户外的温度低了不止十度。呵出的气息瞬间变成白雾,融入清冷的夜空中。不远处,一辆黑色的进口轿车静静地停在路边,在漫天飞舞的雪花和偶尔炸亮的烟花映衬下,显得沉稳而低调。
看到苏哲出来,驾驶座的门立刻打开,司机快步下车,恭敬地站在车旁,脸上带着职业化的、恰到好处的微笑。
“苏先生。”司机微微躬身,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辛苦了,除夕夜还让你跑一趟。”苏哲语气平和,带着他习惯性的、上位者的礼貌,但并无倨傲。
“您太客气了,苏先生,这是我的工作。”司机连忙回答,态度恭敬。
就在这时,黄亦玫松开了苏哲的手臂,向前一步。她没有丝毫犹豫,从自己羽绒服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崭新的红色封套——红包。红包看起来鼓鼓的,封面上印着金色的“吉祥如意”字样,在路灯下泛着喜庆的光泽。
她脸上绽开明媚而真诚的笑容,将红包递向那位略显惊讶的司机。
“新年好!辛苦了!这是一点心意,图个吉利,请您务必收下。”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以及一种发自内心的体贴。
司机显然愣住了。他为不少有身份的客户服务过,收到小费并不稀奇,但在除夕夜,由客户的女朋友如此郑重地递上一个传统意义上的红包,还是第一次。他下意识地看向苏哲,带着询问之意。
苏哲也微微怔住了。
黄亦玫见司机看向苏哲,便转过头,对苏哲解释道,眼神亮晶晶的,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快乐:“苏哲,这是帝都的传统,过年给还在工作的人包个红包,叫‘利是’,是感谢,也是祝福新的一年顺顺利利的意思。” 她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小小的骄傲,“我特意跟我妈学的,用新钞票哦!”
“收下吧。”苏哲开口,声音比平时更加温和,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请求意味。
得到苏哲的首肯,司机这才双手接过那个沉甸甸的红包,脸上职业化的笑容变得真实而感动了许多。他连声道:“谢谢黄小姐!谢谢苏先生!太感谢了!祝您二位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插曲过后,离别的时刻终究到来。
苏哲转向黄亦玫。雪花轻盈地落在她的发梢、肩头,在她浓密的睫毛上凝结成细小的水珠,在路灯和烟花的映照下,闪闪发光,让她看起来像冰雪中绽放的玫瑰,美丽又带着一丝易碎的脆弱感,让他心生无限爱怜。
周围是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和漫天华彩,但在他凝视着她的这一刻,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外面冷,快点上去。”他伸手,为她拂去肩头的落雪,动作轻柔,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珍视。
“看你上车我就回去。”黄亦玫固执地摇摇头,仰着脸看他,眼睛里有星光在闪烁,也有水光在氤氲。异地恋,每一次离别都像是从心上撕下一小块,即使知道不久后还能相见。
苏哲不再坚持。他深深地望进她的眼底,仿佛要将此刻她的模样,连同这雪、这光、这震天的喧闹,一同刻入心底。
“我会尽快处理完工作。”他承诺道,声音低沉而清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
“我知道。”黄亦玫笑了,那笑容驱散了眼底的水汽。
她顿了顿,忽然踮起脚尖,快速地在苏哲冰凉的唇上印下一个吻。这个吻,带着她特有的果敢和温度,像一道电流,瞬间传遍苏哲的全身。
“一路平安,苏哲。”她在他的唇边低语,气息温热。
苏哲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又软得一塌糊涂。他克制住想要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深吻的冲动,只是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和决心通过相握的手传递给她。
“等我电话。”他最后说道,然后转身,弯腰坐进了温暖的车厢内。
司机轻轻关上车门,小跑着回到驾驶座。
车子缓缓启动,平稳地驶离路边。苏哲透过深色的车窗玻璃,向后望去。
黄亦玫依然站在原地,红色的羽绒服在白雪和夜色中显得格外醒目。她用力地朝他挥着手,脸上带着大大的、灿烂的笑容,直到车子转弯,她的身影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回到酒店房间,他脱下大衣,随手搭在沙发上。首先做的,是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亮起,没有新的讯息。他解锁,熟练地找到那个熟悉的号码,指尖在按键上停顿了一瞬,然后快速地键入:
“回到酒店了,晚安,我的玫瑰。”
然后他将手机模式切换到国际长途,没有任何犹豫,拨通了一个烂熟于心的号码。这个动作,带着一种嵌入骨髓的习惯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电话只响了两声就被接起。
“mom,” 苏哲的声音自然而然地调整到一种沉稳,“happy New Year.” (妈妈,新年快乐。)
“happy New Year, my dear.” (新年快乐,亲爱的。) 母亲陈月琴的回应很快,带着笑意,“刚和你的爸爸还有黄家告别?北京今晚应该很热闹。” 她的消息总是很灵通,对他的行程了如指掌。
“是的,很热闹。”苏哲走到落地窗前,看着窗外依旧不时亮起的烟花,“鞭炮放得很厉害。”
“要注意安全,那种传统的爆竹并不总是那么安全。” 母亲的话语里带着一种基于理性和优越感的关心。
苏哲回答,“我预计后天,最晚大后天就能返回纽约。”
“Keep me posted.” (保持联系。) 这是陈月琴结束通话前的标志性语句。
“I will.” (我会的。)
电话挂断。听筒里传来短促的忙音。
苏哲抬手,揉了揉眉心。一边是母亲构建的、不容懈怠的精英世界,清晰、明确、充满挑战与荣耀,是他过去二十多年人生的全部轨迹;另一边,是黄亦玫带来的、充满烟火气与真挚情感的东方世界,温暖、陌生,却带着一种难以抗拒的生命吸引力,像一块投入他平静心湖的石头,涟漪阵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