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爱国后来总在深夜里想起父母的争吵,那些碎片式的画面像老胶片一样,在脑海里一帧帧回放——没有惊天动地的冲突,却密密麻麻织成一张网,裹着那个年代里一个普通农家的烟火与委屈。
他家在村子东头,院墙是用柴火堆起来的,赶上父亲从石化绿化队拉回新柴火,堆得齐腰高,能把院里的动静遮得严严实实;可柴火总有用完的时候,越烧越矮,直到能看见街上行人的鞋尖,行人也能一眼望进院里——望见他趴在缺了腿的木桌上写作业,望见母亲在灶台边忙碌的身影,也望见父亲回来时,大概率会爆发的争吵。
父母吵架的频率,村里人都知道。“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是常态,要是赶上父亲在绿化队受了气,或是母亲地里的活没顺心,半个月准得闹回动手的。每次吵起来,动静都特别大,摔碗碟的脆响、俩人的吼声能传半条街。对门的王伯伯娘娘总是第一个冲过来,娘娘手里还拎着没洗完的菜,一边拉母亲一边劝“别跟他置气,孩子还在呢”;斜对门的李叔婶也会放下手里的针线,拽着父亲的胳膊往屋外拉,说“有话好好说,动手像啥样子”。可大多时候,劝架的人越劝,父亲的牛脾气越上来,他甩开李叔的手,脖子上的青筋鼓着,嗓门比之前还大:“我没错!本来就是她不懂事!队里的人都喊我师傅,就她天天挑我毛病!”
母亲也不让步。她性子本就急,年轻时在地里干农活练出了一身利索劲儿,说话也带着股直愣愣的冲劲,吵起架来不管人多人少,拣着最难听的话说。有回夏天收花生,父亲除草时只薅了叶子没拔根,母亲急得直跺脚:“你这是糊弄地!草明天还得长,到时候花生都被抢了养分!”父亲也火了:“我在绿化队栽树都没这么多规矩,种个花生哪来这么多事?”母亲更气了:“你那是糊弄工作!在家也糊弄日子!”俩人你一言我一语,越吵越凶,最后父亲抄起手边的锄头往地上一摔,锄头把断成了两截,母亲也红着眼眶把手里的花生筐掀翻,花生撒了一地。
现在再回头想,那些争吵真不是单方面的错。父亲有他的拧巴——在单位里被人捧着喊“师傅”,回家却总被母亲挑毛病,心里的落差让他总爱用发脾气撑面子;母亲也有她的委屈——地里的活、家里的事全压在身上,父亲除了工资几乎帮不上忙,急了就忍不住把火气撒在嘴上。俩人都不懂迂回,也不讲究说话的方式,吵到最后早忘了最初的由头,只剩下互相呛声的气性。杨爱国后来读了大学,才明白这或许就是老一辈人说的“性格不合”,放到现在的婚姻里,就是三观没对上——一个觉得“男人在外挣钱就够了”,一个觉得“日子得两个人一起攒”;一个把“媳妇干活天经地义”挂在嘴边,一个却盼着能有句体谅的话。
父亲走后,杨爱国不止一次坐在老院子里琢磨:婚姻到底给人带来了什么?他见过村里的张大爷张大妈,一辈子没红过脸,老了还能手牵手去镇上赶集,张大爷总把“我家老婆子辛苦”挂在嘴边;也见过邻村的赵叔,中年时媳妇出了车祸,从此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夜里总对着媳妇的照片发呆;还有村西头的李奶奶,刚把孩子们拉扯大,老伴就得了重病,没享几天福就走了。而他的父母,一辈子吵吵闹闹,摔过的碗碟能堆半间屋,动手的次数连他都数不清,却终究没散——哪怕母亲当年抱着年幼的他,在去外婆家的路上哭着说“要不是为了你,我早跟你爸离婚了”,哪怕父亲总把“你嫁过来就是干活的”挂在嘴边,这个家还是被他们攥在了手里。杨爱国后来才懂,那是上一辈人刻在骨子里的“隐忍”,是把委屈往肚子里咽,是再吵再闹,也舍不得放下手里的锅碗瓢盆,舍不得放下没长大的孩子。
他总想起上初中时的一个晚自习。那天他坐在教室里做题,突然听见窗外传来熟悉的吼声,是父亲的声音——隔着两条街,那火气还是清清楚楚传了过来。下了课他往家跑,还没进院门就看见地上撒着碎碗片,白瓷渣子混着没吃完的玉米糊糊,母亲红着眼眶站在墙角,手里攥着围裙,指节都泛了白;父亲叉着腰站在院子中间,脸上还带着怒气,嘴里还在嘟囔“我看你下次还敢不敢跟我吵”。邻居张叔正拽着父亲的胳膊,劝了半天都没劝住,看见杨爱国回来,赶紧说“爱国你快劝劝你爸”。杨爱国走过去拉父亲的衣角,父亲愣了一下,火气才慢慢降了点,却还是没说话,转身进了屋。母亲也抹了把眼泪,蹲下来收拾地上的碎碗片,手指被瓷片划了道小口子,渗着血也没顾上擦。
那场架停了,可冷战还持续了好几天。父亲早上上班,母亲还是会早早起来做饭,把热乎的玉米糊糊装进保温桶,再夹两个煮鸡蛋,放进父亲的帆布包里——哪怕父亲接过包时连句“谢谢”都没有,哪怕俩人一路上都没说过一句话。父亲也觉得这一切理所当然,仿佛母亲就该围着他转,就该为这个家操劳,甚至在他发脾气时,就该忍着他的拳头——就像他使唤家里的老黄牛一样,觉得牛就该耕地,媳妇就该干活,没什么好商量的。
那时候的杨爱国不懂这些,只觉得这样的日子太憋得慌,他甚至偷偷跟母亲说“妈,要是爸再打你,咱们就走”。母亲却摸了摸他的头,叹着气说“傻孩子,走了家就散了,你还得上学,还得长大”。后来杨爱国考上了大学,去了外地,每次打电话回家,母亲总说“家里挺好的,你爸也没再跟我吵”,可他知道,母亲的声音里藏着委屈。直到杨爱国每去商场逛时,看到货架上摆放各式各样的杯子总忍不住能想起那个他当年用零花钱买的富光杯——深蓝色的外壳已经磨掉了漆,杯底还有个小坑,可杯身被擦得干干净净。后来提杯的塑料拉手掉了三之后,母亲用逢鱼饲料袋线的细绳搓起的连接瓶盖与瓶体的绳,他想起小时候,母亲总揣着冷馒头去地里,连口水都舍不得带,直到有了这个杯子,她才开始带着水去干活,忙的时候就在地头喝几口凉透的水,嚼几口馒头,又接着薅花生、摘棉花。
现在杨爱国也成了父亲,他总跟自己的孩子说“过日子要互相体谅”,可每次想起父母的婚姻,心里还是会疼。他知道,母亲的一辈子,是用隐忍撑起了一个家,是用辛苦换来了他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是用那些没说出口的委屈,护着他长大。老院子里的柴火堆早就没了,缺腿的木桌也被卖掉了,可那些关于争吵与烟火的记忆,却永远留在了杨爱国的心里,提醒着他要珍惜眼前的日子,要好好对待身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