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国寺,藏经阁后的幽静禅院。
青灯古佛,檀香袅袅。谢玄与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住持慧明大师对坐于蒲团之上。案几上两盏清茶,已失了热气。
“大师,”
谢玄开口,声音在寂静的禅房中显得格外清晰,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郁,
“今日前来,仍为旧惑。妄念如藤,斩不断,理还乱。当如何处之?”
慧明大师手持念珠,眼帘微垂,声音平和如深潭之水:
“谢施主,你口中的‘妄念’,究竟是困扰你的魔障,还是你不敢直视的本心?”
谢玄端坐的身姿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本心?他那颗早已被家族使命、君臣大义、世俗礼法层层禁锢的心,还敢有什么本心?
“她是九天之凤,翱翔于权谋之巅,亦嬉戏于红尘之渊。靠近她,是引火烧身,亦是……玷污清名。”
他像是在对慧明说,又像是在告诫自己
,“十年疏离,十年冷眼,本以为尘埃落定,为何……”
为何在她决然转身之后,在那双曾经盈满炽热的眼眸只剩下冰冷平静之后,他坚固了十年的心防,会开始出现裂痕?为何看到她对沈孤月委以重任,看到她在朝堂上挥斥方遒,他的心底会生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尖锐的刺痛?
慧明大师缓缓睁眼,目光澄澈而睿智,仿佛能穿透一切表象:
“凤栖梧桐,非梧不栖。施主自认是梧木,还是她寻觅的,本就是不一样的烟火?清名在心,不在人言。若心已动,强行压制,不过是掩耳盗铃,徒增业障罢了。”
他轻轻拨动一颗念珠,发出细微的脆响:
“佛曰:放下执着。然,执着于‘不执着’,何尝不是另一种执着?谢施主,你困住自己的,从来不是世俗礼法,而是你画地为牢的心。”
谢玄沉默不语,禅房中只剩下悠长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慧明的话,如同重锤,敲击在他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壁垒上。
他今日面圣,进言加强监察,固然是为国事考量,但潜意识里,是否也存了一份借此关注她动向的心思?他无法回答自己。
“多谢大师点拨。”
良久,谢玄才缓缓起身,深深一揖。他的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更显苍白,那抹沉凝之中,似乎又多了一丝迷茫与挣扎。
离开护国寺,夜风拂面,带来一丝凉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纷乱。他回头望了一眼在夜色中沉寂的寺庙,仿佛那里藏着他无法勘破的谜题,也藏着他不敢触碰的……妄念之源。
靖远侯府,松鹤堂。
气氛却不似往日那般“和睦”。
陆老夫人靠在榻上,看着下方垂手站立的二儿子陆弘文,眉头紧锁:“文儿,你前几日不是说,筹措军需之事颇为顺利,已与几家大商号谈妥了吗?怎地今日又来说,还需一大笔银子?府中账上的现银,都快被你支取空了!”
陆弘文苦着脸,唉声叹气:
“母亲有所不知啊!儿子原本是谈好了几家,价格也公道。可谁知……谁知那几家商号临时变卦,说是货源紧张,要加价三成!儿子好说歹说,才压到两成。可即便如此,也比预算超出了一大截啊!”
他自然不敢说出“山匪”和“失火”的实情,更不敢提自己暗中吃回扣、以次充好的打算落了空,只能将责任推到“奸商”身上。
“这……怎么会这样?”
陆老夫人狐疑地看着他,
“莫不是你在其中……”
“母亲!天地良心!”
陆弘文立刻叫起屈来,指天誓日,
“儿子为了大哥和沉舟的事,跑前跑后,腿都细了!恨不得掏空自己的私房钱来贴补!实在是那些商人太过奸猾!可如今大军已开拔,粮草军械若是跟不上,耽误了军机,咱们陆家可担待不起啊!母亲,您可不能看着沉舟在前线饿肚子、拿着破烂武器跟突厥人拼命啊!”
他一番唱念做打,又是表功又是恐吓,将陆老夫人拿捏得死死的。
陆老夫人一听关乎孙子的性命和家族荣耀,顿时慌了神:
“那……那可如何是好?府里确实没那么多现银了……”
一旁的二儿媳王氏见状,连忙上前,假意劝道:
“母亲,夫君也是为了侯府,为了大郎着想。如今之计,恐怕……恐怕要动用到各房的份例,或者,看看各房有没有私己,先拿出来应应急?尤其是三弟妹那边,她虽寡居,但当年三弟留下的产业……”
她这话,分明是想趁机搜刮其他各房,特别是孤立无援的三房。
一直沉默地坐在下首,低眉顺眼的三房周氏,闻言身体微微一颤,捏着帕子的手骤然收紧,指节泛白,却不敢出声反驳。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带着怒气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二婶这话好没道理!”
只见陆沉舟的妹妹陆清霜扶着脸色苍白的侯夫人林氏走了进来。陆清霜年纪虽小,此刻却柳眉倒竖,毫不畏惧地瞪着王氏:
“大哥出征,为国效力,府中支持理所应当!但为何要克扣各房份例,甚至要动用到三婶的体己?二哥掌管庶务,先前支取了那么多银子,如今又说不够,这其中缘由,恐怕不能只听一面之词吧?祖母,孙女觉得,此事应当彻查账目,看看银子究竟花在了何处,为何如此不经用!”
陆清霜的话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千层浪。
陆弘文和王氏脸色顿时一变。
“清霜!这里哪有你一个小丫头说话的份!”
陆弘文厉声喝道,
“账目清清楚楚,岂容你质疑!”
“二哥若心中无鬼,为何怕人查看?”
陆清霜毫不退让,她转向陆老夫人,恳切道,
“祖母,大哥在前线拼命,我们若在后方因为银钱之事闹得家宅不宁,甚至要动用各房保命的体己,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我们靖远侯府?也让大哥如何安心作战?”
林氏虽然懦弱,但关乎儿子,也鼓起勇气,声音微颤地附和:
“母亲,霜儿说得在理。还是……还是查清楚为好,免得……免得生出误会。”
陆老夫人看着争执的双方,一边是哭诉委屈的二儿子,一边是言之凿凿的孙女和难得开口的大儿媳,一时头大如斗,难以决断。她偏爱二房不假,但也知道长孙陆沉舟是侯府的未来和支柱。
“好了!都别吵了!”
陆老夫人烦躁地揉了揉额角,
“账目……容后再议。文儿,筹措军需是头等大事,银子……我再想想办法,从我的体己里先挪一些给你。但你要保证,务必把事情办妥帖了!若再出纰漏,我唯你是问!”
这看似各打五十大板的处理,实则还是偏向了陆弘文,只是暂时阻止了他把手伸向其他各房。
陆弘文心中暗恨陆清霜多事,面上却只能恭敬应下:
“是,母亲,儿子一定办好!”
陆清霜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林氏轻轻拉住。看着二叔二婶那得意的眼神,和三婶周氏那依旧惶恐不安的神情,陆清霜心中涌起一股无力感。这个家,看似花团锦簇,内里却早已被蛀空。她越发觉得,必须尽快将京中的情况告知兄长。
而与此同时,朱阙台内,萧玉镜也收到了关于靖远侯府这场风波的详细报告。
“陆二老爷,还真是贼心不死。”
她放下密报,冷笑一声,
“看来,给他的教训还不够深刻。”
卫琳琅沉吟道:
“殿下,陆二老爷不足为虑,但他背后若有秦王持续支持,总会找到机会生事。而且,侯府内部如此不稳,对陆世子而言,亦是后顾之忧。”
萧玉镜目光微闪:
“那就让他彻底‘无用’。琳琅,安排一下,让钱不多‘无意中’透露给陆弘文一条新的‘财路’——一条看似利润丰厚,实则与秦王某些见不得光的产业相关联,并且……注定会血本无归的‘绝路’。”
她要让陆弘文自己跳进坑里,彻底失去兴风作浪的能力和秦王的信任。
“至于侯府内部……”
萧玉镜顿了顿,
“找个机会,让陆清霜小姐‘偶然’得到一些关于她二叔挪用公账、中饱私囊的确凿证据。那丫头,是个明白人,知道该怎么做。”
既然陆老夫人糊涂,林氏懦弱,那就扶植一个清醒的起来。后院安稳,前方的将帅才能心无旁骛。
卫琳琅眼中露出敬佩之色:
“殿下思虑周全,臣即刻去办。”
夜色更深,京城各处的明争暗斗,如同暗夜中滋生的藤蔓,悄然蔓延。而在北方,快马加鞭的沈孤月,已悄然越过边境,率先踏入了那片即将被战火点燃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