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农那句“谷贱伤农”的嘶喊,如同一点火星溅入了久旱的枯草原。短暂的、近乎凝滞的寂静之后,台下的人群仿佛被瞬间点燃,轰然骚动起来!尤其是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们,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他们心中积郁已久、却不敢言说的苦水闸门。眼神中的麻木被激动的情绪取代,窃窃私语声迅速汇聚成一片嗡嗡的声浪,不少人开始激动地比划着,向身边的人诉说着自家的类似困境。
“是啊!王老汉说得对!”
“一石谷子才几十文,够干啥?”
“辛辛苦苦一年,全白干了!”
然而,不等姬凰对老农的话做出回应,台下右侧,一位身着洗得发白蓝色儒衫、面容俊秀却带着几分刻薄倨傲的年轻士子,猛地站了起来。他叫陈明礼,是青禾县有名的“才子”,虽只是秀才功名,但因其舅父乃是本地豪强张氏的家主,一向自视甚高。他不能容忍一个“粗鄙无文”的农夫,在如此大庭广众之下,尤其还是在国师面前,发出这般“怨怼”之声,这在他看来,简直是挑战了他所信奉的秩序与体统!
“荒谬!愚昧之见!”陈明礼声音清亮,带着读书人特有的、居高临下的优越感。他并未上台,而是立于原地,戟指那台上因他的斥责而又变得惶恐起来的老农,厉声道:“尔等村野匹夫,只知斤斤计较眼前锱铢小利,目光短浅如鼠!可知若无我等士人读书明理,教化乡里,维护纲常伦理,尔等早已身处蛮荒,与禽兽何异?国之赋税,乃社稷运转之根基,边疆将士戍守,朝廷官员俸禄,河工水利修缮,哪一样不源于此?尔等不思积极纳粮,以报国恩,反而在此公众场合,抱怨粮价,诉一己之私利,岂非不忠不义,只顾身家之辈?圣人之教,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定位我执】:年轻士子陈明礼的执念,在于“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深刻等级观念,以及对自身士人阶层优越感的顽固维护。他轻视体力劳动者,无法共情其具体苦难,并将其合理诉求视为对“大局”的破坏。
他这一番引经据典、站在道德制高点的斥责,顿时让台下许多穿着长衫的读书人纷纷点头附和,觉得陈明礼说出了他们的心声,找回了被那老农搅乱的“体面”。而那台上的老农,被这番“不忠不义”的大帽子一扣,吓得脸色惨白,刚刚鼓起的勇气瞬间消散,嗫嚅着说不出话,下意识地就想往台下缩,仿佛那木台烫脚一般。
“这位先生,”姬凰的声音适时响起,依旧平和,却带着一股无形之力,瞬间压下了现场的嘈杂,也定住了老农欲退的脚步,“请上台说话。”
陈明礼被姬凰点名,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心中甚至闪过一丝得意,觉得自己的“仗义执言”得到了国师的重视。他整理了一下其实并无褶皱的衣冠,昂首挺胸,步履从容地走上台,对着姬凰草草一揖,算是行了礼,便傲然立于台中央,微微扬起下巴,仿佛他才是此地道理的评判者。
姬凰没有立刻理会他,而是转向那惶恐不安的老农,温言问道,声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老伯,您方才说谷贱伤农,可能细细说来,如何个伤法?一石谷子,具体作价几何?家中又有几口人,多少田地,赋税几何?”
老农得了鼓励,看着姬凰温和的眼神,再次鼓起勇气,用带着浓重乡音的官话说道:“回……回国师大人,小老儿家里六口人,守着祖传的十亩薄田。一石上好的谷子,卖给……卖给张老爷家开的‘丰泰’粮行,春秋两季,都是这个价,只得……只得八十文!可官府的税,地方的各种摊派、损耗,折算下来,一石粮差不多就要交掉六十文!这……这还不算自家一年的口粮、留的种子、租用邻村王地主家耕牛的租子……忙活一年,就算风调雨顺,一大家子也剩不下几个子儿,刚够糊口。要是遇上灾年,或是家里有人生病……那,那只有卖儿卖女,或是去借张老爷家那‘九出十三归’的印子钱(高利贷)了啊!” 他说到伤心处,想到邻村李四家去年因老母病重借了印子钱,最后田产尽归张家的惨状,不由得悲从中来,老泪纵横。
台下顿时一片哗然,许多农人感同身受,想起自家类似境遇,纷纷低头抹泪,现场弥漫起一股悲愤的气氛。
陈明礼却嗤笑一声,脸上鄙夷之色更浓:“哼,市场买卖,自古公道自在人心!丰泰粮行收购,亦是按市价而行,童叟无欺,何错之有?尔等若不卖粮,如何换取油盐酱醋、铁器农具?如何缴纳朝廷赋税,尽人子之责?分明是自身懒惰,不善经营,或是好逸恶劳,却来怨天尤人,诿过他人!此非君子所为!”
“公道?”老农被他这颠倒黑白的话气得浑身发抖,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愤怒,他猛地伸手指着陈明礼,声音因激动而尖锐,“张家‘丰泰’就是全县最大的买家,他们定了价,我们不卖,粮能烂在家里吗?盐铁布匹价格年年涨,可粮价十年未动!这叫什么公道!你们读书人穿的绸缎,吃的白米,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你……你这老匹夫,安敢胡言乱语!诽谤乡绅!”陈明礼没料到这老农竟敢当众反驳他,还指着他鼻子,顿时脸色涨红如猪肝。
“那我们前年遭了蝗灾,不得已借了张家的印子钱,说好三分利,结果利滚利,三年不到,田契就……就改姓了张!这又是什么理!”人群中有胆大的农夫想起自家遭遇,忍不住高声喊道,声音带着哭腔。
“对!还有水渠!上游是张家的好田,用水时就把水闸关了,水都引到他家田里,我们下游的田只能干看着,苗都旱死了!”
“衙门派役,修河堤,总是我们这些没门路、没钱的去干最苦最累的活,有钱的交上几百文钱就能免役!这公平吗!”
一时间,民怨沸腾,无数平日里被压抑在心底的委屈、不公与愤怒,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矛头直指以张家为首的豪强与不公的胥吏。陈明礼被这突如其来的、群情激愤的场面弄得手足无措,他惯常使用的那些高高在上的圣贤道理,在这些血淋淋、活生生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可笑。他站在台上,面色由红转白,指着台下,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智慧破障】:姬凰不直接评判双方对错,而是引导双方将最真实、最具体的矛盾暴露在阳光之下。她用“缘起”的智慧,让所有人亲眼看清、亲耳听到,在陈明礼口中那套完美的“纲常秩序”之下,掩盖着何等触目惊心的不公与痛苦的“因果”链。让事实本身,成为最有力的辩手。
姬凰抬起手,掌心向下,微微一压。一股无形却磅礴浩瀚的安抚力量随着她的动作弥漫开来,如同清凉的泉水,悄然抚平着众人激动的情绪。躁动的人群在这股力量影响下,渐渐安静下来,但无数双眼睛依然灼灼地盯着台上。她这才将目光转向脸色青红交加、呼吸急促、狼狈不堪的陈明礼,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陈先生,你饱读诗书,想必熟知圣贤经典。我问你,可知亚圣有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陈明礼正处于心神激荡之中,闻言下意识地梗着脖子回答:“自……自然知晓!此乃治国平天下之至理!我辈读书人,时刻不敢或忘!”
“那好,”姬凰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那些面带菜色、衣衫褴褛的农夫,声音陡然变得沉凝,“依你之见,若这‘民’——这些终日辛劳、耕耘不止的农夫,辛苦一年,却不得温饱,甚至被逼至卖儿卖女、家破人亡之境地,冤屈难申,苦痛难言。试问,你口中这‘贵’,从何体现?这‘社稷’之根基,又是建立在何处?难道,就建立在他们的累累白骨与无尽血泪之上吗?这样的‘社稷’,能稳固吗?能长久吗?!”
“我……我……”陈明礼如遭当头棒喝,踉跄着后退一步,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冷汗如瀑般涌出,瞬间湿透了他背后的衣衫。他赖以生存、引以为傲的精神世界与价值体系,在这一连串拷问灵魂的现实与道理面前,受到了颠覆性的冲击,几乎要崩塌。他从未将圣人之言与眼前这些“卑贱”农夫的真实生活如此残酷地联系在一起思考过。
“你方才指责他们只知私利,不顾大局,”姬凰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清冽,更加锐利,字字诛心,“可若连自身与家小性命都难以保全,朝不保夕,你让他们如何去谈你所言的‘公义’与‘大局’?当最基本的生存都成为一种奢望时,你口中那些高高在上的‘忠义’与‘纲常’,对他们而言,不过是虚无缥缈的空中楼阁,甚至是……催命夺产的沉重枷锁!”
陈明礼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瘫坐在台上,双目失神,嘴唇颤抖,仿佛魂魄都被抽走了。他的人生观、价值观,在这一刻,被姬凰的话语碾得粉碎。
【落地成血】:通过农夫与士子之间极具代表性的、充满戏剧张力的激烈冲突,将抽象的社会矛盾具体化、情节化、人物化。姬凰最后那番结合圣人之言、直指核心的连环诘问,是全书第一个在基层实践层面引爆的理念高潮,极具震撼力与说服力。同时,场面的失控与民怨的爆发,也真实展现了改革所面临的巨大阻力与积弊的深重。
姬凰不再看他,转而面向所有民众,声音沉痛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断:“诸位乡亲,你们今日所言,你们所受之苦,我姬凰,听到了,看见了,也必将铭记于心!谷贱伤农,绝非一家一户之小事,乃是蛀空国家根基、动摇天下安稳的首恶! 此事,我姬凰,既为净土而行,既受陛下信任,便管定了!”
她目光骤然锐利如冷电,穿透虚空,直射向台下那位臊已然面无人色、浑身如筛糠般颤抖的县令赵德明,声音如同寒冰撞击,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赵县令!”
赵德明早已被这番阵势吓破了胆,闻声如同听到丧钟,浑身一颤,差点直接瘫软在地,连滚带爬地出列,声音带着哭腔:“下……下官在!国师……国师吩咐!”
“即刻起,封存县衙户房、刑房所有账册档案!尤其是近十年粮行交易、民间借贷、田亩过户之记录!没有我的亲笔手令,一张纸片也不许移动、销毁、涂改!违令者,以欺君之罪论处,严惩不贷!”
“是!是!下官遵命!下官立刻去办!立刻去办!”赵德明磕头如捣蒜,几乎瘫软在地,被两个同样面如土色的胥吏搀扶着,连滚带爬地往县衙跑去。
【回响点睛】
命令下达,姬凰不再理会瘫软如泥的士子和狼狈逃窜的官吏。她缓步走下木台,穿过自动分开、眼神复杂地望着她的人群,亲自走到那老农面前,伸出双手,稳稳地扶住他那仍在微微颤抖、几乎站立不稳的胳膊。残剑不知何时已如同幽灵般悄然来到她身侧护卫,他抱着臂,看着眼前这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风暴的混乱场面,以及姬凰那虽纤细却仿佛能扛起万钧重担的背影,忍不住低声传音道,语气带着一丝复杂的感慨:
“夫人,您这‘百家讲坛’一开,怕是要把这青禾县,乃至整个京畿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所有的淤泥沉渣,都给搅翻上来,把这天……捅个窟窿啊。”
姬凰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惶恐而期待的百姓,越过低矮的屋檐,投向县城西北角那片最为气派、庭院深深的张家大宅方向,目光冰冷而锐利,如同出鞘的绝世宝剑,轻声回应,话语却重若千钧:
“天若晦暗,遮住了阳光,捅破了,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