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同伟的“铁腕停工令”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泼进一瓢冷水,瞬间在虎跳峡镇乃至整个玉龙段相关利益方中炸开了锅。
周春明和赵永斌在镇政府招待所住下,房门紧闭,电话却几乎没停过。镇上的气氛变得异常微妙,原本因补偿款到位而稍显轻松的村民又开始聚在一起,低声议论,脸上带着忧虑;施工指挥部那边更是人心惶惶,大部分工人被暂时遣散,只留下少数看守人员,孙福海像个热锅上的蚂蚁,被叫到招待所挨了几次训,出来时脸色一次比一次难看。
祁同伟反而成了最“清闲”的人。他把自己关在客栈房间里,守着专家组加班加点赶制技术报告,同时通过保密渠道,不断与京城保持着联系。刘副主任的指示很明确:稳住阵脚,完善证据,等待更高层面的决策和介入。
但风暴显然不会等待。
停工令下达的第二天下午,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传来:被暂时遣散的部分施工队工人,开始在镇上聚集,三五一堆,议论纷纷,话题逐渐从“什么时候能复工”转向了对工作组的抱怨和不满。有人散播言论,说国家来的领导“瞎指挥”、“不懂工程”、“故意卡脖子,想让企业多出血”,甚至隐隐有鼓动大家去“讨说法”的苗头。
王大山忧心忡忡地找到祁同伟:“祁司长,情况不太对。那些工人……好像被人煽动起来了。我担心……”
祁同伟站在客栈二楼的窗户后,看着远处街头聚集的人影,眼神冰冷:“这不是自发行为。是有人想用‘群众’来向我们施压,制造‘民意’对抗‘政令’的假象。”
他转身对林建民吩咐:“林处,你立刻去,以工作组名义,接触那些工人里的党员和班组长,了解他们的真实诉求,告诉他们,停工是为了查清重大安全隐患,是对他们生命负责,工程最终一定会科学、安全地推进。同时,提醒镇派出所,加强巡逻,防止有人趁机闹事。”
“是!”林建民领命而去。
然而,压力并未就此消散。傍晚时分,祁同伟接到了来自国家发改委地区经济司的电话,是一位平时关系尚可的副司长打来的,语气委婉却带着明显的提醒:“同伟啊,听说你在下面搞的动静不小?有些情况……是不是反映得有点过激了?省里那边意见很大,都反映到委领导那里了。你看是不是……适当缓和一下,有些问题可以边查边改嘛,毕竟项目工期耽误不起啊。”
这是来自“内部”的劝告和压力了。祁同伟平静地回应:“张司,谢谢关心。但情况确实很严重,涉及重大安全和环保底线。我们正在抓紧形成完整报告。在上级明确指示前,我只能坚持原则。”
挂了电话,祁同伟知道,周春明和赵永斌的能量,已经开始向上渗透和发酵。
真正的考验在晚上降临。
深夜十一点,祁同伟刚刚和专家们开完一个简短的碰头会,确定技术报告的主体框架已经完成,正在做最后的细节打磨和数据核实。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自己房间,准备洗漱休息。
就在他拧开房门的一瞬间,一股强烈的不安感陡然袭来!这是一种在前世腥风血雨中锤炼出来的、近乎本能的警觉!
他停住脚步,没有立刻开灯,而是侧耳倾听。房间里没有任何声音,窗户也关得好好的。但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丝极淡的、不属于这个房间的异味——像是劣质烟草和汗味的混合。
祁同伟轻轻关上门,反锁,后背缓缓靠在门板上,眼睛在黑暗中迅速适应,扫视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房间不大,陈设简单,一览无余。床铺整齐,桌椅如常,行李箱放在墙角……
等等!行李箱的位置似乎有极其细微的移动!他记得自己出门前,行李箱是紧贴着墙角的,但现在,它与墙壁之间,似乎多了一条几乎看不见的缝隙。
有人进来过!而且试图恢复原状,但留下了细微的破绽!
祁同伟的心跳骤然加速,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他没有开灯,也没有去查看行李箱,而是悄无声息地移动到窗边,将窗帘拉开一条缝隙,观察着楼下的街道。
夜色深沉,路灯昏暗。街道上空无一人,但斜对面的一棵大树阴影下,似乎有红点一闪而逝——那是烟头!
有人在监视!而且房间里可能被动了手脚!
祁同伟轻轻放下窗帘,大脑飞速运转。对方想干什么?偷证据?不可能,关键证据他分开保管,最重要的部分甚至记在脑子里。安装窃听或偷拍设备?可能性很大。或者……更恶劣的?
他不动声色地检查了电话线、插座等可能被做手脚的地方,没有发现异常。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床铺和那个行李箱上。
他走到行李箱旁,没有立刻打开,而是蹲下身,仔细检查锁扣。果然,在锁扣边缘,发现了一道极其细微的、新鲜的划痕!这不是正常开锁留下的!
对方试图开箱,但没能打开他设置的高强度密码锁。
祁同伟眼中寒光一闪。看来,对方不仅想监控他,还想拿到他手里的东西。
他起身,走到床边,看似随意地坐下,手却在被褥下、床垫边缘摸索。当手指触碰到床垫与床头木板夹缝中一个冰凉坚硬的微小物体时,他的动作微微一顿。
那是一个纽扣大小的黑色装置,带有微型天线。
窃听器。
果然!
祁同伟没有声张,也没有立刻取下它。他反而故意提高了声音,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打电话:“……嗯,报告明天应该就能最终定稿了……对,关键数据和结论都很清晰……放心吧,证据保存得很安全……好,明天联系。”
他故意透露“报告即将完成”、“证据安全”的信息,既是为了迷惑可能的监听者,也是给对方施加压力——你们的时间不多了。
说完,他像没事人一样,正常洗漱,然后关灯上床。黑暗中,他睁着眼睛,毫无睡意,耳朵却捕捉着房间里任何细微的声响。
凌晨两点左右,窗外传来极其轻微的“咔哒”声,像是小石子落地的声音。紧接着,祁同伟敏锐地听到,走廊里传来几乎微不可察的、放轻的脚步声,停在了他的门外。
有人!不止一个!
祁同伟悄然起身,赤脚走到门后,透过猫眼向外看去。走廊灯光昏暗,只能看到两个模糊的黑影站在他门外,似乎在侧耳倾听里面的动静。
他屏住呼吸,手轻轻握住了门后用来挂衣帽的不锈钢管。
门外的人停留了大约一分钟,似乎在确认里面的人是否熟睡。然后,其中一人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门把手——门锁着。两人对视一眼,似乎放弃了强行闯入,脚步声再次放轻,朝着楼梯方向离去。
祁同伟没有开门去追,他知道追出去很可能落入圈套。他回到床边坐下,后背惊出了一层冷汗。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施压或威胁,这是带有明显恶意和犯罪意图的夜间刺探和潜入了!对方狗急跳墙的程度,超出了他的预料。
他立刻用保密手机给林建民发了条加密信息:“我房间可能被安装窃听,刚才有人试图夜间潜入。专家组和你那边务必提高警惕,确保人身和材料安全。明天报告完成,立刻安排专人护送专家和报告秘密离开。”
林建民的回复很快,充满了震惊和担忧:“明白!祁司,您一定要注意安全!要不要我马上过来?”
“不用,他们今晚应该不会再来。按计划行事。”祁同伟回复。
放下手机,祁同伟再无睡意。他坐在黑暗里,望着窗外峡谷上空稀疏的星辰,心潮起伏。他想起了前世最后的时刻,那种孤立无援、四面楚歌的绝望。但这一次,不同。
这一次,他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战。为了脚下这片土地不受破坏,为了江边那些质朴百姓的安危,为了肩头这份沉甸甸的责任,也为了不辜负李坤、刘副主任等人的信任和托付。
更重要的是,他不再是孤军奋战。他身后,有坚持真理的专家,有愿意追随他的同事,有更高层尚未显露但已然启动的力量。
“魑魅魍魉,何足道哉。”他低声自语,嘴角甚至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
他起身,走到那个藏着窃听器的床边,故意对着那个方向,清晰而坚定地说道:“告诉你们背后的人,我祁同伟既然敢来,就没怕过什么。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但玉龙段的盖子,我揭定了!谁也拦不住!”
说完,他不再理会那个窃听器,重新躺下,强迫自己闭目养神。他知道,明天,将是决定性的一天。
第二天清晨,天色微明。祁同伟像往常一样起床、洗漱,仿佛昨夜什么也没发生。他仔细检查了那个窃听器,确认它还在工作,便不再理会。
上午九点,专家组的技术报告终于全部完成。厚厚三份装订好的报告,分别关于地质灾害风险评估、环保设施调查、水工建筑物隐患分析,附有大量照片、数据图表和专家签名。结论明确,证据确凿,措辞严谨。
金院长将报告郑重交给祁同伟,眼神里满是凝重和期许:“同伟,千斤重担,就交给你了。科学不会说谎,真相就在这里。”
祁同伟双手接过,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重量:“金院长,各位老师,辛苦了!历史会记住你们的贡献。”
按照计划,林建民将带领两名可靠的镇干部,以“护送专家返程”的名义,驾驶一辆不起眼的本地牌照车辆,秘密将金院长、陈教授等三位核心专家和报告副本先行送往省城机场,那里有刘副主任协调好的、绝对安全的人员接应。张工和小刘暂时留下,协助处理后续技术对接。
送别车辆悄然驶离客栈后门,祁同伟心中稍安。最关键的人和证据正在脱离险境。
然而,他这边的压力却骤然加大。
上午十点,周春明和赵永斌再次来到镇政府,要求召开紧急会议,态度强硬。
会议室里,周春明不再掩饰,直接拍出了几份文件:“祁同伟同志,这是省里主要领导的批示!要求我们省能源局切实负起责任,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尽快恢复国家重点项目建设!这是省委省政府的态度!”
他又指着另一份文件:“这是‘江河水电’和‘龙源水电’两家集团联合给国家发改委的情况说明和保证函!对你们提出的所谓‘隐患’,他们承诺立即组织最高规格的专家团队进行复核,并愿意承担一切技术责任!但前提是,不能无限制停工!”
赵永斌也紧跟着说:“祁司长,我们理解您的谨慎。但您看,省里和集团总部都高度重视,也拿出了诚意和方案。是不是可以先允许我们进行有限的、安全的复查作业,同时让专家组介入?这样既不影响彻底调查,也不至于让工程完全停滞,造成难以挽回的损失啊!”
两人一唱一和,一个用行政压力,一个用“合情合理”的方案,试图逼迫祁同伟让步。
王大山等人看着省里领导的批示复印件,面色紧张,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祁同伟。
祁同伟拿起那份批示复印件看了看,放下,又看了看那份联合保证函,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周局长,赵总工,”他缓缓开口,“省里重视,企业有承诺,这是好事。但我想问几个问题。”
他目光如炬,看向周春明:“第一,省里主要领导的批示,要求‘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恢复建设。那么,如何‘确保安全’?是由之前可能淡化了风险的同一批专家来‘复核’?还是由独立、权威的第三方来重新评估?”
周春明语塞。
祁同伟又看向赵永斌:“第二,你们承诺承担‘一切技术责任’。我想请问,如果最终证实存在重大地质灾害风险或环保违法事实,这个‘技术责任’,是仅仅指技术层面的责任,还是包括可能涉及的瞒报、造假、渎职甚至更严重的法律责任?谁来承担?怎么承担?”
赵永斌脸色一白。
“在这些问题没有明确、可信的答案之前,”祁同伟站起身,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停工令,不会撤销。我坚持要求,由更高层面、跨部门组成联合调查组,对玉龙段进行全面、独立、透明的调查。在此之前,一切施工活动必须停止,一切企图干扰调查的行为,都将被视为对抗组织审查!”
“祁同伟!你不要太过分!”周春明再也忍不住,拍案而起,“你这是典型的以权压人,不顾大局!我要向中央控告你!”
“请便。”祁同伟平静地回应,“我的电话号码和办公室地址,周局长应该知道。需要提供证据的话,我这里有。”
他不再理会气急败坏的周春明和面如死灰的赵永斌,对王大山说:“王书记,维持好现场秩序。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入停工区域。”
说完,他转身离开会议室,留下身后一片死寂和即将爆发的惊涛骇浪。
他知道,与地方和企业的正面摊牌已经彻底完成。接下来,就是等待京城的风暴,与这里的暗流最终交汇的时刻。
而他,就是那枚定盘的星,那根中流的砥柱。
无论风雨多大,绝不退让半步!
走出镇政府大楼,阳光有些刺眼。祁同伟的手机震动,收到林建民发来的加密信息:“专家及报告已安全送抵省城机场,接应人员确认。我们正在返回途中。”
祁同伟抬起头,望向北方京城的方向,长长地、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最关键的一步,已经迈出。
现在,该轮到那些躲在幕后的人,坐立不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