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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国长公主府的暖阁里,沉水香的气息沉静地流淌,与窗外渐次浓郁的暮色交织。琉璃宫灯的光晕在锦帐上投下柔和的光影,映照着榻上那具依旧单薄、却仿佛卸下了万古重担的身影。

楚明昭斜倚在靠枕间,指尖无意识地把玩着鬓边那支温润的玉笄。莹白的玉质在灯下流转着内敛的光华,尾端一点赤红玛瑙,如同凝固的心血,与腕间赤红北斗遥相呼应。蚀心虫毒盘踞心脉带来的阴寒与左肩胛下那道深可见骨的箭伤,依旧是蛰伏的恶兽,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空茫的剧痛。然而,眉宇间那片长久笼罩的沉郁冰原,已在宫门前那场焚尽枷锁的烈焰中悄然消融,唯余一片被阳光彻底涤荡后的澄澈与淡淡的、深入骨髓的疲惫。

“殿下,”林红缨冰冷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她无声地踏前一步,手中捧着一卷明黄缎面、边缘绣着蟠龙纹的奏疏,“内阁…转呈。雍亲王…萧凛…所上。”

楚明昭把玩玉笄的指尖微微一顿。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抬起,平静地落在那卷奏疏上。明黄的缎面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刺眼。萧凛…自那日宫门前一别,已有半月。他肩胛处的伤,比她只重不轻,却几乎未曾休养,便一头扎进了北境军战后千头万绪的整饬与抚恤之中。这奏疏…

她沾满冷汗、冰冷颤抖的手,极其缓慢地抬起,接过那沉甸甸的卷轴。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缎面,一股淡淡的、属于紫宸殿龙涎香与墨汁混合的、象征着至高权力的气息萦绕鼻尖。她轻轻展开。

奏疏的字迹是萧凛亲笔,力透纸背,带着金戈铁马的冷硬风骨,转折处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与决绝。内容并不冗长,却字字如锤,狠狠敲在楚明昭的心上:

【臣萧凛谨奏:北境一役,赖陛下洪福,将士用命,赖镇国长公主明昭运筹帷幄,力挽狂澜,终克顽敌,保境安民。然西戎虽败,其心不死,元气未丧。漠北‘玄螭’余孽,与西戎王庭暗通款曲,流窜西域,勾结诸部,图谋不轨,已成我大胤西陲心腹之患。西域不稳,则河西难安,河西难安,则神都危矣!】

【臣,蒙陛下信重,掌北境军多年,于西戎、‘玄螭’之性,略有所知。今北境初定,新军渐成,诸将各司其职。臣…恳请陛下,准臣卸北境军职,移镇西域!臣愿以残躯,效命西陲,整饬边备,清剿余孽,震慑诸胡,为大胤…再守西疆三十年太平!】

西域…移镇…

楚明昭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三十年太平”五个字上。深潭般的眼底,那片刻的澄澈瞬间冻结,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漾开的不是涟漪,而是寸寸蔓延的、刺骨的寒意。西域!那片广袤、苍凉、黄沙漫卷、势力盘根错节的死亡之地!比之北境的苦寒与西戎的凶悍,西域的凶险更在于其无孔不入的渗透、变幻莫测的沙暴、以及那些在黄沙与绿洲间游弋、如同毒蛇般伺机而动的“玄螭”余孽!

他要去那里?以他剜去“山河印”、重伤未愈的残躯?去守那无遮无拦、补给艰难、随时可能被黄沙和敌人吞噬的西陲?还要…三十年?

一股混杂着惊怒、担忧、以及一种被强行撕裂般痛楚的情绪洪流,瞬间冲垮了楚明昭残存的平静!蚀心虫毒被这极致的情绪冲击得疯狂反噬,左肩的箭伤也仿佛被引燃,传来一阵撕裂般的锐痛!喉头那股熟悉的腥甜瞬间冲上!

“咳…咳咳…” 压抑不住的呛咳从她紧抿的唇齿间溢出,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她沾满冷汗的手死死攥紧了奏疏冰凉的缎面,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死寂的青白色。

“殿下!” 林红缨瞬间上前,冰冷的指尖搭上楚明昭剧烈颤抖的手腕,一股精纯的内力渡入。

楚明昭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深陷的眼窝中翻涌着惊涛骇浪。她猛地抬头,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穿透锦帐,穿透暮色,落向雍亲王府的方向。他疯了!他以为他是谁?铁打的不成?剜印之伤,深入骨髓,空茫噬魂,岂是儿戏?西域风沙如刀,毒瘴遍地,强敌环伺,他拖着这样的身体去,是找死!是想把他这条从漠北尸山血海里抢回来的命,再葬送在无垠的黄沙之下吗?!

是为了赎罪?为了那隔世的血债?还是…为了避开这神都刚刚因她身份公开而掀起的、尚未完全平息的汹涌暗流?让她能更顺利地推行《十策》,再无掣肘?

巨大的愤怒与一种被强行推开、不被信任的尖锐痛楚,如同毒藤缠绕住她的心脏!识海中那片沉寂的、被抹去“粮草预知”后留下的冰冷空洞,此刻也仿佛被这愤怒点燃,发出无声的尖啸!

“备…轿…” 嘶哑破碎、带着浓重血腥气的声音,从她紧咬的牙关中挤出,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残存的生命力,“去…雍亲王府…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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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亲王府,演武场侧,铸器坊。

夜色已浓,星月无光。王府深处这片僻静的角落,却亮如白昼。巨大的熔炉如同蛰伏的赤红巨兽,炉膛内炭火熊熊燃烧,散发出灼人的热浪,将四周的空气都炙烤得扭曲变形。炽白的火焰舔舐着炉壁,发出沉闷的咆哮。

萧凛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被汗水反复浸透又烤干的深灰色旧麻布短衫。火光映照着他精悍却明显瘦削的上身,左肩胛下,那道被剜去“山河印”留下的、深可见骨的恐怖伤口,只被一层薄薄的、同样被汗水浸透的粗布草草覆盖。狰狞的疤痕如同一条扭曲的蜈蚣,盘踞在苍白的皮肤上,边缘依旧透着不祥的暗红,每一次熔炉鼓风的震动,都让那布条下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搐一下,洇出新的汗渍与淡淡的血痕。

他沾满炭灰和汗水的脸上毫无表情,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却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只倒映着熔炉中跳跃的火焰。他的动作沉稳而专注,布满厚茧、骨节分明的大手,正极其稳定地操作着沉重的鼓风皮囊。强劲的气流涌入炉膛,炭火瞬间爆发出更加刺眼的白光,热浪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

在他脚边,静静躺着一个打开的、通体由暗沉乌木制成的长匣。匣内,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百三十七支箭矢。箭杆通体漆黑,唯有箭簇闪烁着幽冷的寒芒,带着漠北风沙打磨出的粗粝感。每一支箭杆靠近箭簇的位置,都深深镌刻着一行极其微小、却清晰无比的蝇头小楷:

【腊月十七·龙门渡·断流】

【正月初九·黑风隘·焚骨】

【正月廿三·雪驼岭·摘星】

……

每一行冰冷的刻字,都是一场发生在漠北风雪中、用血与命书写的惨烈战役!是他假死遁逃后,孤身转战千里,为她斩断身后追索的证明!是他跨越生死,向她呈递的最沉重、最不容置疑的述职书!更是他们之间,跨越前世今生血债与误解,最终在星雨中涤荡净尽的…灵魂羁绊!

此刻,这承载了太多生死、血泪与无声誓言的箭矢,被一双沾满炭灰的大手,一支接一支,极其郑重地,投入那咆哮的熔炉之中!

嗤——!

冰冷的箭矢与炽白的炭火接触的瞬间,爆发出刺耳的锐响!青烟升腾!坚硬的箭杆在恐怖的高温下迅速扭曲、变形、发红、软化!那些深深镌刻在木纹里的、记录着时间地点与惨烈战役的蝇头小楷,在烈焰中如同冰雪般消融、模糊、最终彻底湮灭!

萧凛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炉膛内那吞噬箭矢的烈焰。每一次箭矢投入,他左胸那处空荡剧痛的剜印深处,都仿佛被无形的烙铁狠狠烫过!那些刻骨铭心的画面——龙门渡断流阻敌的决绝,黑风隘焚骨求生的惨烈,雪驼岭摘星搏命的孤注一掷…连同箭杆上的刻痕一起,在灵魂深处寸寸碎裂、焚毁!剧痛如同亿万把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着他残存的意志!

汗水如同溪流,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滚落,滴在滚烫的炉沿上,瞬间化作一缕白烟。左肩的伤口在高温与剧烈的动作下彻底崩裂,温热的鲜血混合着汗水,浸透了粗糙的布条,沿着精悍的腰线蜿蜒而下,在深灰色的麻布短衫上洇开大片刺目的暗红。他却恍若未觉,只是机械而稳定地重复着投箭、鼓风的动作。深陷的眼窝中,那片死寂的寒潭深处,翻涌着一种近乎自虐般的、玉石俱焚的痛楚与决绝。

他欠她的。

欠她前世那场冰冷河底的误解与冤屈。

欠她今生蚀心虫毒剜心刺骨的苦楚。

欠她因他“假死”而独自面对的血诏漩涡与污名。

欠她鹰愁涧上那支暴露身份、撕裂旧伤的毒箭。

更欠她…一个堂堂正正、再无枷锁的未来。

这欠下的血债与情债,早已刻入骨髓,融入灵魂。非是西域黄沙所能洗刷,非是三十年戍边所能偿还。唯有将这承载了所有血火征程、所有无声誓言的箭矢,亲手投入这焚尽一切的熔炉,将过往的沉重与惨烈彻底熔毁、重塑!方能…以这百炼之钢,铸一颗…再无亏欠、唯余守护的“同心”!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闷哼,从萧凛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剧烈的动作牵动了剜印的空茫剧痛,眼前阵阵发黑,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他猛地用沾满炭灰的手撑住滚烫的炉壁,灼热的痛感瞬间从掌心传来,强行刺激着濒临溃散的意识。

就在这时——

铸器坊厚重的大门被猛地推开!一股裹挟着春夜寒意的风瞬间灌入,冲淡了灼人的热浪。

楚明昭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依旧裹着厚重的玄色貂裘,兜帽在疾行中被风吹落,露出苍白如雪、布满细密冷汗的脸颊。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瞬间锁定了熔炉旁那道浴血搏火、摇摇欲坠的身影!

眼前的一幕,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瞳孔深处!

熔炉的烈焰将他苍白的脸映照得如同金纸,汗水与血水混合的痕迹在他精悍的上身纵横交错,左肩胛下那处被粗布草草覆盖的伤口,暗红的血渍刺目惊心!而他手中,正将最后一支刻着【二月二·龙抬头·归程】的箭矢,决绝地投入那咆哮的烈焰之中!

“萧凛——!!!” 一声嘶哑破碎、带着浓重血腥气与滔天怒火的厉喝,如同受伤雌豹的咆哮,瞬间撕裂了铸器坊内沉闷的鼓风声与火焰的咆哮!

楚明昭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不顾林红缨的阻拦,踉跄着冲向熔炉!蚀心虫毒与箭伤的剧痛在这极致的愤怒与担忧下被彻底点燃!她沾满冷汗、冰冷颤抖的手,带着一股毁天灭地的力量,狠狠抓向萧凛那沾满炭灰、正要伸向熔炉钳取坩埚的胳膊!

“你疯了不成?!停下——!” 她的指尖深深陷入萧凛手臂紧绷的肌肉,指甲几乎要嵌进皮肉!巨大的力道带着她自身的虚弱,让她身体猛地向前一倾,险些扑入那灼人的热浪之中!

萧凛的动作骤然僵住!布满血丝的眼眸猛地转向她,那深不见底的寒潭瞬间被巨大的震惊与一丝猝不及防的狼狈所打破!他沾满炭灰的手下意识地反握,想要稳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却在触碰到她冰冷颤抖的指尖时,如同被烙铁烫到般猛地一缩!

“昭昭…你…你怎么来了?” 嘶哑低沉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喘息与难以置信的惊惶。他看着她苍白脸上密布的冷汗,看着她深陷眼窝中翻涌的惊怒与痛楚,再看着她死死抓住自己胳膊、因用力而骨节泛白的手,一股巨大的、混合着心疼与自责的洪流瞬间将他淹没。

“我怎么来了?!” 楚明昭的声音因愤怒而拔高,带着撕裂喉咙的血腥气,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狠狠扎向萧凛,“我再不来…你是不是…就要把自己…和这些箭…一起…熔在这炉子里?!西域?!三十年?!萧凛!你告诉我…你这条命…是铁打的吗?!还是…你觉得…剜了印…废了山河印…你这条命…就…不值钱了?!就可以…随便…扔到…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喂沙子——!!!”

巨大的声浪在灼热的铸器坊内回荡。愤怒之下,是浓得化不开的恐惧与后怕。她看着他肩上洇开的刺目暗红,看着他眼中那片死寂的空茫,再看着熔炉中那最后一支刻着“归程”的箭矢在烈焰中扭曲、变红、字迹模糊…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要去西域,不仅仅是为了戍边,更是…一种近乎自毁的赎罪!

“我…” 萧凛沾满炭灰的嘴唇翕动了一下,想要解释,喉咙却如同被滚烫的砂石堵住。他布满血丝的眼眸深深凝视着她眼底翻涌的惊怒与深藏的恐惧,心口那剜印的空洞处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他欠她太多,多到不知从何说起。他只想离她远一点,再远一点,用残躯替她守好西陲的门户,让她能在这神都的阳光之下,再无后顾之忧地…做她想做的镇国长公主。这…难道错了吗?

“你什么?!” 楚明昭猛地打断他,沾满冷汗的手死死攥着他的胳膊,深陷的眼窝中爆射出骇人的锐芒,声音却陡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痛楚,“你以为…烧了这些箭…去了西域…就能…一笔勾销?!萧凛…你…你混蛋!你欠我的…是这些…破铜烂铁…能还得清的吗?!是西域…三十年…风吹日晒…能…还得清的吗?!”

她的声音哽咽了,巨大的委屈与一种被抛弃般的尖锐痛楚瞬间淹没了愤怒。泪水毫无征兆地涌上眼眶,在她苍白消瘦的脸颊上冲出两道清晰的痕迹,混着额角的冷汗,无声地滚落。她猛地甩开他的手,沾满血污的手指颤抖着指向那咆哮的熔炉,指向炉膛内那支即将彻底熔化的“归程”箭矢:

“你…你烧啊!你熔啊!把这些…都烧成灰!把你…自己…也烧进去!然后…然后…你告诉我…我…我楚明昭…这两辈子…受的…这些…蚀心…剜骨…的…罪…到底…是为了…什么——!!!”

最后一句泣血般的嘶吼,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萧凛的心上!他看着她的眼泪,看着她因激动和伤痛而剧烈颤抖的身体,再听着那字字泣血的控诉,所有的坚持、所有的自毁般的决绝,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昭昭…” 嘶哑破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哽咽与深入骨髓的痛悔,从萧凛紧咬的牙关中挤出。他再也无法支撑,布满血丝的眼眸瞬间被滚烫的泪水模糊。他沾满炭灰、骨节分明的大手,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颤抖,猛地伸出,不是去抓钳子,而是不顾一切地、死死地、将眼前那摇摇欲坠、泪流满面的单薄身体,狠狠拥入怀中!

滚烫与冰冷瞬间交融!

楚明昭沾满冷汗的身体猛地一僵,蚀心虫毒的阴寒与左肩箭伤的灼痛在紧贴的胸膛传来的、同样滚烫而带着血腥气的体温下,竟有刹那的凝滞。她下意识地挣扎,沾满血污的手抵在他汗湿滚烫、布满新旧伤痕的胸膛上。然而,那拥抱的力道是如此之大,带着一种失而复得般的、近乎绝望的恐惧与占有欲,如同铁箍般将她死死禁锢!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下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感受到他肩胛处伤口洇出的温热鲜血沾染在她的貂裘上,更感受到…那滚烫的泪水,如同熔化的铁水般,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她的颈窝,灼烫着她的皮肤,也灼烫着她冰封的心湖。

“对不起…对不起…” 萧凛嘶哑破碎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浓重的鼻音与泣血般的痛悔,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生命的力量,“是我…混蛋…是我…懦弱…是我…不敢…面对…”

他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我不去西域了…哪里…都不去了…欠你的…还不清…我知道…还不清…那就…用…余生…慢慢…还…好不好?”

“昭昭…别赶我走…让我…留在…能看到…你的地方…守着你…好不好?”

滚烫的泪水混合着他肩头洇出的鲜血,浸湿了楚明昭颈侧的衣料,也仿佛融化了那堵横亘在两人之间、由前世误解与今生苦难筑起的高墙。抵在他胸膛上的手,那抵抗的力道,在感受到那沉重如山的泪水与深入骨髓的颤抖时,终于…缓缓地、缓缓地卸下。沾满血污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带着一种迟滞的颤抖,极其轻微地…蜷缩起来,攥住了他汗湿的、沾满炭灰的衣襟。

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缓缓闭上。滚烫的泪水顺着紧闭的眼睫汹涌而出,混合着他的,无声地流淌。蚀心虫毒依旧在噬咬,箭伤依旧在灼痛,灵魂深处那被抹去技能的空洞依旧冰冷…但此刻,在这充斥着烈焰咆哮、汗水血水与滚烫泪水的铸器坊内,在那近乎窒息的、带着血腥味的拥抱中,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巨大疲惫与一丝微弱暖意的安宁,悄然包裹了她。

熔炉依旧在咆哮。炉膛内,最后一支刻着“归程”的箭矢已彻底熔化,与之前的一百三十六支一起,在炽白的火焰中融为了一体,化作一汪炽热流动、闪烁着暗金色泽的金属溶液。火焰跳跃,映照着相拥的两人,如同两株在烈焰中相互依偎、汲取生机的荆棘。

不知过了多久。

炉火的咆哮声渐渐低了下去。

萧凛极其艰难地松开怀抱,布满血丝、犹带泪痕的眼眸深深凝视着怀中人苍白疲惫却终于归于平静的脸庞。他沾满炭灰和血污的手,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力道,拂去她脸颊上未干的泪痕。

然后,他转身。布满厚茧、骨节分明的大手,极其稳定地握住了沉重的坩埚钳。

炽热的、流动的暗金色金属溶液被小心地倾倒入早已备好的、特制的箭模之中。那箭模内部中空,形制奇特,似箭非箭,通体圆融,首尾相连,如同一个完美的闭环。

嗤——!

溶液入模,白烟升腾!

待溶液稍稍凝固冷却,萧凛不顾高温,用厚布裹手,极其小心地将那枚尚带着灼人余温的、通体呈现出一种深沉暗金光泽的金属环,从模具中取出。

那环,不过一指粗细,造型古朴简约,没有任何繁复的纹饰,只在环身内侧,以极其精微的技艺,镌刻着一行细如发丝、却清晰无比的篆文:

【山河同归,死生同契】

萧凛沾满炭灰和血污的手,带着一种近乎颤抖的郑重,托起这枚尚带着熔炉余温的暗金指环。他布满血丝的眼眸,深深凝视着楚明昭那双深潭般沉静的眸子,嘶哑低沉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与深入骨髓的疲惫,却又如同最庄重的誓言,一字一句,响彻在渐渐沉寂的铸器坊内:

“前世…欠你的…”

“今生…用…余生…补上…”

“此心…此诺…以此为证…”

“可…好?”

他沾满血污与炭灰的手指,极其艰难地、却又异常坚定地,托起楚明昭那只搭在锦衾外、系着赤红玛瑙北斗、苍白冰冷的手。将那枚犹带滚烫余温、刻着“山河同归,死生同契”的暗金指环,极其轻柔地、珍重万分地,套在了她纤细的无名指上。

暗金的微光,与腕间赤红北斗的温润光泽,在炉火的余烬中,交相辉映。

指环触手微烫,带着熔炉的余温和金属特有的沉甸甸的质感,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轻轻圈住了楚明昭冰冷的指尖。那行细如发丝、却带着千钧之力的“山河同归,死生同契”篆文,隔着皮肤传来清晰的凹凸感,如同最古老的誓言,直接刻印在血脉之上。

楚明昭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低垂着,长久地凝视着无名指上那圈暗沉的微光。蚀心虫毒带来的阴寒与左肩箭伤的锐痛,在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滚烫温度与沉重誓言的金属环箍下,竟有刹那的凝滞。一股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暖流,顺着指尖,逆着冰冷枯竭的经脉,悄然向上蔓延,短暂地压下了灵魂深处那被系统抹去技能后留下的空洞寒意。

她沾满冷汗、冰冷颤抖的指尖,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指环内侧那行微凸的篆文。山河同归…死生同契…每一个笔画,都仿佛带着熔炉的余烬与萧凛滚烫泪水的温度,狠狠烫在她的心上。

余生…补上…

巨大的酸楚与一种被彻底填满的、近乎窒息的沉重感,瞬间攫住了她。喉头那股腥甜再次翻涌,却被她死死咽下。深潭般的眼底,冰层彻底碎裂,翻涌起惊涛骇浪,最终却归于一片被泪水反复冲刷后的、深不见底的平静。她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动作微小,却重逾千钧。

萧凛布满血丝、犹带泪痕的眼眸,瞬间爆发出难以言喻的、如同劫后余生般的璀璨光芒!那光芒甚至压过了他眼中深重的疲惫与伤痛。他沾满炭灰和血污的手,小心翼翼地、如同捧着易碎的琉璃般,将她那只戴着暗金指环的手,轻轻合拢在自己滚烫粗糙、布满厚茧的掌心。滚烫的泪水再次无声地滑落,砸在两人交叠的手背上,混着血污与炭灰,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铸器坊内,炉火的余烬发出最后的噼啪声,光影明灭。灼人的热浪渐渐散去,只余下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带着血腥与泪水的沉静。林红缨如同最沉默的影子,早已悄然退至门外阴影之中,冰冷的眼眸深处,翻涌着比西山的寒冰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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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神都,西郊,灞桥。

正是柳色初新的时节,灞水汤汤,碧波映着垂柳,本应是折柳送别的诗情画意之地。然而此刻,长亭内外,气氛却凝重如铁。

一队队沉默肃杀、甲胄染尘的精锐骑兵,已在官道上列队完毕。战马打着响鼻,不安地刨动着蹄子,马背上的骑士人人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鹰,带着远行的风霜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队列最前方,一面赤红如血、绣着狰狞睚眦的巨大军旗,在料峭的晨风中猎猎招展,旗上斗大的“雍”字,如同燃烧的火焰。

萧凛端坐于一匹通体漆黑、唯有四蹄雪白的神骏战马之上。他已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玄色亲王蟒袍,金线绣制的四爪蟠龙在晨光下闪烁着威严的冷光。然而,蟒袍之下,左肩处依旧被特制的软甲内衬紧紧包裹,隐约可见包扎的轮廓。他的脸色依旧苍白,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布满血丝,却沉淀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与沉静。风尘刻满了他的脸庞,也洗去了前几日在铸器坊中那近乎崩溃的脆弱,只余下属于统帅的冷硬轮廓。

皇帝萧景琰亲率文武百官,于长亭设宴饯行。御酒醇香,珍馐罗列,丝竹之声袅袅,却压不住那股无形的、沉甸甸的离愁与西陲的肃杀之气。瑞亲王萧宏手持蟠龙金锏,立于御驾之侧,浑浊的老眼深深望着马背上的萧凛,带着复杂的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楚明昭并未在御驾近前。她裹着厚重的玄色貂裘,静静地伫立在长亭外稍远处的一株高大垂柳之下。林红缨如同沉默的守护石像,侍立在她身后半步。貂裘的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她大半张苍白的脸,只露出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她的目光,穿过飘拂的柳丝,穿过肃立的百官,穿过那猎猎作响的军旗,最终,落在了马背上那道玄色蟒袍包裹的、挺拔却难掩孤寂的身影上。

指尖,隔着厚重的貂裘布料,无意识地摩挲着无名指上那枚暗沉的金属指环。冰冷的金属已被体温捂得微温,内侧那行“山河同归,死生同契”的微凸篆文,清晰地烙印在指腹的肌肤上。

西域…他还是去了。

带着尚未愈合的剜印之伤,带着那枚熔铸了百战箭矢的指环,带着…用余生偿还的承诺。

昨日紫宸殿内,他最终呈上的,是一份截然不同的奏疏。不再提“三十年太平”,只言西域“玄螭”余孽勾结诸部、威胁河西走廊之患迫在眉睫,请旨率精骑三千,疾驰肃州,整饬边备,清剿叛逆,待西陲初定,即行返京述职。字字铿锵,不容置喙。

皇帝沉默良久,最终朱笔御批:准。

她知道,这已是他能为她争取的最好结果。也是他能为大胤西陲安宁,必须担起的责任。剜印之伤的空茫噬魂,唯有山河印的共鸣能稍加缓解。西域远离神都万里,远离她…他此去,是真正的以身犯险,以命相搏。

“吉时已到——!雍亲王殿下——启程——!!!” 司礼太监尖细拖长的唱喏声,如同冰冷的刀子,划破了灞桥凝滞的空气。

丝竹之声骤停。百官肃立。

萧凛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御阶之上的皇帝与瑞亲王,抱拳躬身,声音沉稳有力,响彻长亭:“臣萧凛——领旨!定不负陛下重托,不负大胤山河!”

话音落下,他猛地一勒马缰!黑色的骏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嘹亮的嘶鸣!

“出发——!!!” 萧凛的怒吼如同出鞘的利剑!

三千精骑如同黑色的铁流,瞬间启动!沉重的马蹄践踏着官道的黄土,发出闷雷般的轰响,卷起漫天烟尘!赤红的“雍”字军旗在烟尘中翻飞,如同燃烧的火焰,引领着队伍,向着西边那轮初升却仿佛蒙着一层黄沙的朝阳,滚滚而去!

烟尘弥漫,渐渐遮蔽了远去的队伍,也模糊了柳树下那道玄色的身影。

楚明昭依旧静静地伫立着,兜帽的阴影下,深陷的眼窝中,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倒映着西去的滚滚烟尘与猎猎军旗。指尖,死死地、死死地攥紧了无名指上那枚暗沉的指环,指环内侧的篆文,深深嵌入指腹的肌肤,带来清晰的刺痛。

山河同归…

死生同契…

西出阳关…

待君…归期。

一滴冰冷的泪水,毫无征兆地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滚落,无声地洇入貂裘厚重的毛领之中,消失不见。唯有那枚紧贴肌肤的暗金指环,在朝阳初升的微光下,流转着深沉而内敛的、如同熔炉余烬般的微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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