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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都的盛夏,本该是蝉鸣聒噪、暑气蒸腾的光景。然而,今年的天时却透着一股子邪性。铅灰色的云层如同浸透了脏水的破棉絮,沉甸甸地压在镇国女将军府新落成的玄铁凰首飞檐上,将本该灼人的日头捂得严严实实。空气黏腻而沉闷,一丝风也无,只有无休无止的、细密如针脚的雨丝,悄无声息地飘落,浸润着朱漆剥落的宫墙,也浸润着神都内外无数焦灼的心。

女将军府正堂,气氛沉凝得如同冰窖。巨大的紫檀木议事长案上,堆积如山的文书不再是军报战图,而是一卷卷盖着各地州府鲜红大印的告急文书——《北境三州粮秣告罄疏》、《河西请调军粮急奏》、《京畿仓廪存粮堪忧折》…触目惊心的字眼,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扼住了堂内每一个人的咽喉。

苏妙一身玄色云纹锦袍,外罩象征考功司主官的软甲,此刻却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一份摊开的、墨迹犹新的名册——《神武十九年女子武举及讲武堂新录名册》。名册之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如同燎原的星火,从北境边陲到江南水乡,从将门遗孤到寒门孤女,触目惊心。名册边缘,一行用朱砂小字标注的统计,更是刺眼:今岁新录女兵员额,较去岁激增…五倍有余!

“殿下…” 苏妙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目光投向长案尽头那道几乎被厚重玄色貂裘完全淹没的身影,“各州府…催粮…文书…雪片般…飞来…讲武堂…新营…每日…耗粮…已逾…百石…北境…七关…军粮…供应…已…捉襟…见肘…再这样下去…不出…一月…北境…恐…生…哗变!”

她的话音落下,堂内一片死寂。阿蛮抱着胳膊,魁梧的身躯靠在冰冷的廊柱上,脸色铁青。赵青禾(小荷)站在苏妙身侧,稚嫩的脸庞上满是忧虑,手指下意识地绞紧了衣角。就连角落里负责记录会议纪要、一直将自己缩在阴影里的韩青,此刻也抬起了头,苍白清瘦的脸上眉头紧蹙,算盘珠子在袖中无声地捻动,似乎在飞速计算着那庞大数字背后的恐怖缺口。

楚明昭深陷在宽大的紫檀木椅中,厚重的玄色貂裘几乎将她单薄的身体完全包裹,只露出一张蜡黄得近乎透明的脸庞。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紧闭着,浓密的睫毛在眼窝下投下浓重的阴影,沾着未干的冷汗。蚀骨的寒意与巨大的疲惫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她残存的生机。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深处撕裂般的锐痛,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如同踩在刀尖之上。左肩胛下的箭伤在湿冷粘腻的空气里隐隐作痛,如同永不熄灭的烙印。

她听到了苏妙的话。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残存的意识之上。粮荒…五倍激增的兵员…北境哗变…前世冰冷的河水,河底绝望的挣扎,三万七千六百四十一人葬身鱼腹的惨状…与今世神武门外焚城的烈焰,野狐峪咆哮的洪水,还有那三百道沉默如山的玄甲身影…无数画面疯狂地冲撞、撕扯!

是她…亲手点燃了这燎原之火!是她推开了女子执剑卫国的大门!如今,这汹涌而入的人潮,却要成为压垮大胤北境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吗?!巨大的自责与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毒藤,死死缠绕住她残存的心神。

“咳…咳咳…” 一阵压抑不住的剧烈呛咳猛地撕裂了堂内的死寂。楚明昭身体猛地弓起,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单薄的肩胛骨在厚重的貂裘下剧烈起伏。她死死用手帕捂住嘴,深陷的眼窝因痛苦紧紧闭起,额角瞬间布满豆大的冷汗。待那阵撕心裂肺的咳喘稍平,摊开的素白丝帕中央,已赫然洇开一团刺目的暗红淤血,浓重的铁锈腥气瞬间弥散开来,染污了面前那份摊开的、来自户部李弼的奏疏。

“殿下!” 林红缨冰冷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抢至椅侧,一手稳稳托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另一手已将温热的药盏递至唇边。浓黑的药汁散发着刺鼻的苦涩。

楚明昭喘息着,强行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推开了药盏。深陷的眼窝极其艰难地睁开一条缝隙,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她的目光,并未落在苏妙忧虑的脸上,也未落在堂下众人焦灼的目光中,而是死死钉在了那份被自己鲜血染污的奏疏上——户部尚书李弼的字迹,工整中透着刻骨的冰冷:

“……女子从军,耗粮靡饷,已成国蠹!今北境粮秣告罄,河西请调无门,京畿仓廪亦将见底!此皆因镇国女将军府滥开武举,滥招女兵所致!长此以往,边军无粮必溃,社稷倾颓在即!臣泣血叩首,伏请陛下立下严旨:即刻裁撤新录女兵员额八成!西山讲武堂暂停招录!以省粮秣,以固国本!若护国女侯执意妄为,臣…唯请辞以谢天下!”

裁撤八成?暂停招录?

每一个字,都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楚明昭的心脏!这不仅仅是釜底抽薪!这是要将她呕心沥血、用命铺就的女子从军之路,彻底斩断!要将那刚刚燃起的燎原之火,生生扑灭在摇篮之中!

一股混杂着滔天怒意、冰冷绝望与一种破釜沉舟般的疯狂,如同岩浆在濒临枯竭的火山深处奔涌!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无名指上那枚冰冷的指环。“山河同归,死生同契”的微凸篆文清晰地硌着指腹,带来一丝微弱却固执的牵绊。当归…当归…她的归途或许已近终点,但属于万千女子的路,绝不能在此刻断绝!

她沾满血污、冰冷颤抖的右手,极其缓慢地、却又异常坚定地抬起,指向那份染血的奏疏。嘶哑破碎、带着浓重血腥气的声音,如同金铁摩擦,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沉凝的空气中:

“李弼…要…断…我…根基…”

“裁撤…新兵?暂停…招录?” 她深陷的眼窝中爆射出骇人的、如同寒潭冰裂般的锐芒,“笑话!此非…省粮…乃是…自毁…长城!”

“告诉…他!” 楚明昭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喉咙的血腥气,“粮…本宫…来…筹!”

“兵…一个…不许…裁!”

话音落下的瞬间,巨大的眩晕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将她吞没!眼前阵阵发黑,喉头那股熟悉的腥甜再也无法压制!她沾满血污的手死死抓住椅臂,指甲深深陷入坚硬的紫檀木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声,才勉强稳住没有倒下。额角的冷汗汇聚成珠,沿着苍白消瘦的脸颊滚落。

“殿下!” 苏妙等人骇然失色,惊呼出声。

“如何筹?” 角落里,一个干涩沙哑、带着明显迟疑的声音,极其突兀地响起,打破了压抑的惊呼。

是韩青。他不知何时已放下了手中的笔,苍白清瘦的脸上没有了平日的木讷与疏离,那双总是低垂的眼眸此刻抬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与…近乎残酷的清醒,直直望向椅中那道摇摇欲坠的身影。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袖中冰冷的算盘珠子,发出细微的咔哒声。

“北境…黑石隘口…鹰愁涧…断魂岭…七关…一线…守军…连同…新录…女兵…辅兵…民夫…日耗…粟米…两千三百石…” 韩青的声音如同最精准的账簿,干涩而快速,每一个数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存粮…仅余…半月…河西…已无粮…可调…京畿…存粮…若尽数北运…可支…十日…然…京畿…百万黎庶…口粮…何来?强征?必…生民变!”

他顿了顿,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楚明昭,声音带着破音的颤抖,如同最后的质问:“敢问殿下!这粮…从何‘筹’?!莫非…真能…点石…成金?!还是…要学…那…商纣…摘星楼…以…人…为…食?!”

“放肆!” 阿蛮勃然大怒,魁梧的身躯猛地踏前一步,蒲扇般的大手按向腰间刀柄,眼中凶光毕露!

“住手!” 楚明昭嘶哑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阿蛮的怒火。她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并未因韩青近乎冒犯的质问而恼怒,反而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是震撼,是审视,更是一种在绝望深渊中抓住浮木般的奇异悸动!

点石成金?摘星楼?

不!

一个早已被遗忘、如同蒙尘碎片般的冰冷意念,毫无征兆地从她识海最深处、那片因系统彻底归寂而留下的虚无废墟中,骤然翻涌上来!那不是画面,不是声音,而是一种纯粹的知识烙印——关于一种植物!一种来自遥远异域、其貌不扬、却能在贫瘠之地疯狂繁衍、结出累累硕果的块茎!

【块茎…卵圆…或长圆…皮黄…肉白…或淡黄…性喜冷凉…耐瘠薄…畏霜冻…沙壤…坡地…皆可植…亩产…二十至四十石…远胜…粟麦…】

【切块…裹草木灰…深埋…壅土…忌水涝…】

【食法…蒸…煮…烤…磨粉…】

冰冷、精确、不带丝毫感情的信息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强撑的意志壁垒!前世某个实验室里冰冷的白炽灯光,培养皿中奇特的植物切片,浩如烟海的农学数据库检索记录…无数模糊的碎片在剧痛中疯狂闪回、重组!

“呃啊——!” 楚明昭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心脉被生生撕裂的痛苦呜咽!身体猛地从椅中弹起,又重重跌落!双手死死抱住头颅,深陷的眼窝紧紧闭起,额角青筋暴起,豆大的冷汗瞬间浸透鬓发!剧烈的头痛如同亿万把烧红的刻刀在她灵魂深处疯狂剜剐!

“殿下!” “殿下——!” 惊呼声四起!林红缨冰冷的双臂瞬间如同铁箍般死死将她禁锢在怀中,精纯的内力不要命般渡入那枯竭的经脉!

就在这意识即将被剧痛彻底撕碎的刹那——

指尖!

无名指上那枚暗沉的金属指环,毫无征兆地变得滚烫灼人!一股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带着漠北风沙粗粞感与铁锈血腥气的暖流,如同跨越了万里关山的涓涓细流,顺着指环与肌肤相贴之处,猛地涌入她冰冷枯竭的经脉!瞬间压下了翻涌的气血与蚀骨的阴寒!如同最坚固的堤坝,堪堪拦住了那灭顶的信息洪流!

剧痛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空茫与一种奇异的清明。

楚明昭沾满冷汗、冰冷颤抖的右手,极其艰难地抬起,指向正堂角落——那里,堆放着几个刚从西域肃州快马送来的、沾满黄沙的麻布包裹。包裹鼓鼓囊囊,散发着泥土与某种陌生植物的微涩气息。

“打…打开…” 嘶哑破碎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林红缨身形微动,瞬间掠至角落,冰冷的指尖划开麻袋口的绳索。哗啦一声,无数个拳头大小、沾着新鲜泥土、表皮粗糙呈黄褐色的块状物滚落出来,铺满了光洁的金砖地面。

堂内众人皆是一愣。这是何物?土疙瘩?

“此…物…名…” 楚明昭深陷的眼窝死死盯着地上那些其貌不扬的块茎,沾血的唇齿间极其艰难地挤出两个石破天惊的字眼,“…土…豆!”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堂下每一张写满惊疑的脸庞,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洞穿时空的沉凝与不容置疑的权威:

“产自…极西…万里…之遥…安第斯…高山…”

“耐…瘠薄…抗…寒旱…不挑…地力…”

“亩产…最低…二十石…高者…可…逾…四十石!”

轰——!!!

如同在滚油中投入了冰水!整个正堂瞬间炸开了锅!

“亩产…四十石?!” 苏妙失声惊呼,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大胤最好的水浇良田,精耕细作,粟麦亩产也不过三四石!四十石?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殿下!此物…当真可食?无毒?” 赵青禾稚嫩的声音带着急切。

“从未听闻!此等奇物…真能在我大胤生长?” 阿蛮瞪大了眼睛,满脸怀疑。

韩青死死盯着地上那些沾满泥土的“土豆”,手指在袖中疯狂地捻动着算盘珠子,苍白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情绪波动!亩产二十至四十石?!若真如此…那庞大的粮秣缺口…北境七关…新录女兵…甚至…京畿黎庶…都将迎刃而解!这…这简直是神迹!不!比神迹更现实!更…恐怖!

“此物…块茎…为食…蒸…煮…烤…皆可…亦可…磨粉…制饼…” 楚明昭沾满冷汗、冰冷颤抖的右手,极其艰难地探入怀中,摸索着。许久,才掏出一本薄薄的、边缘磨损的线装册子——《齐民要术残卷补遗》。册子纸张泛黄,墨迹古旧,明显是古物,但其中夹杂的几页,却是崭新的熟宣,墨迹淋漓,笔锋带着一种奇特的、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精准与冷硬!上面密密麻麻,用蝇头小楷图文并茂地记载着土豆的性状、栽培要点、切块催芽之法、病虫害防治…甚至还有简易的食用方法图解!

这是她在系统信息洪流冲击、指环暖流护持下那短暂的清明中,凭着最后一丝意志力,强撑着病体,呕心沥血默写出的残存知识!每一笔,都带着未干的血渍!

“按…此…法…种…” 她将册子极其艰难地递向苏妙,深陷的眼窝中燃烧着骇人的、近乎疯狂的光芒,“着…考功司…即刻…遴选…北境…河西…京畿…近畿…所有…无主…荒地!沙壤!坡地!无需…良田!”

“征调…所有…闲置…辅兵!女兵…后勤…营!以…军令…推行!抢…在…霜冻…之前…下种!”

“所需…种薯…本宫…亲自…向…肃州…要!”

命令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开混沌的决绝!苏妙双手接过那本沾着楚明昭体温与血渍的册子,如同接过一座新铸的、足以定鼎乾坤的丰碑!冰冷的眸子里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震撼与敬服!

“末将…领命!” 声音铿锵,带着破釜沉舟的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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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后,京畿近郊,永定门外二十里,一片贫瘠的沙壤坡地。

这片被当地人称为“兔子不拉屎”的荒坡,往年只稀稀拉拉长些耐旱的茅草和荆棘。如今,却被无数道纵横交错的田垄整齐地切割开来。田垄间,人头攒动。

数百名身着靛青色后勤营服的女兵,挽着裤腿,赤着沾满泥浆的双脚,在泥泞的坡地上奋力劳作。她们的动作尚显生疏,却异常认真。按照田垄旁树立的、图文并茂的木牌指示,小心翼翼地将手中那裹着一层灰白色粉末(草木灰)、已冒出细小嫩芽的土豆块茎,埋入挖好的土坑中,再用脚仔细地壅上泥土。汗水混合着细雨,顺着她们年轻而坚毅的脸颊滑落,滴入脚下的泥土。

田垄旁,搭起了一座简陋的草棚。楚明昭裹着厚重的玄色貂裘,深陷在一张铺着厚厚毛皮的藤椅中。她的脸色比一月前更加灰败,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半阖着,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嘶鸣。林红缨如同最沉默的影子,按刀侍立一旁,冰冷的眼眸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尽管有女将军府的严令,有瑞亲王的支持,但土豆的推广,依旧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阻力与质疑。京畿附近的良田主们嗤之以鼻,视这“番邦土疙瘩”为妖物,唯恐污了自家田地的风水。招募来的老农,面对这从未见过的种法(切块而非整颗下种),更是疑虑重重,出工不出力。

“造孽啊!真是造孽!” 一个须发皆白、满脸褶皱的老农陈石头,拄着锄头,看着眼前热火朝天却在他眼中如同儿戏的景象,忍不住捶胸顿足,对着身边沉默记录的韩青抱怨,“韩文书!您说说!这…这都是什么事儿啊!好好的粟米不种,拿军粮喂人也就罢了!如今…如今竟要糟蹋这最后一点能种东西的坡地,种这…这劳什子的‘土蛋’?!切碎了埋土里?裹灰?这…这能活?!就算活了,那土疙瘩能吃?!别是毒物吧!到时候…颗粒无收…我们…我们这些被征来的老骨头…还有…还有这些女娃娃们…拿什么…交…交差啊!” 说到最后,老泪纵横,声音哽咽。

韩青停下笔,苍白清瘦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看了一眼草棚中那道气息奄奄的身影,又低头看了看手中账册上记录的、从肃州日夜兼程运来的、堆积如山的种薯数量,再扫过眼前这片被寄予了全部希望的贫瘠坡地。袖中的算盘珠子无声地捻动着,计算着投入与那渺茫的产出。巨大的压力与一种近乎绝望的迷茫,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就在这时——

“陈老伯!您快看!头儿那边出事了!” 一个负责巡查田垄的女兵急匆匆跑来,声音带着惊慌。

众人心头一凛,循声望去。

只见远处一片刚冒出嫩绿新芽的田垄旁,苏妙正带着几名女兵,死死拦住一个情绪激动、双目赤红的中年汉子!那汉子手里,竟攥着一把刚被连根拔起、还带着泥土和细小嫩芽的土豆苗!旁边,一小片田垄已被他粗暴地践踏破坏!

“你们放开我!放开!” 汉子嘶吼着,声音充满了绝望与愤怒,“妖物!这就是妖物!拿军粮换来的妖物!种下去只会吸干地力!颗粒无收!我婆娘快饿死了!娃儿连哭的力气都没了!你们还要糟蹋这点地!我跟你们拼了!” 他挣扎着,试图冲向更多未遭破坏的田垄!

“拦住他!” 苏妙的声音冰冷如铁,眼中却闪过一丝不忍。

场面一片混乱!

草棚内,楚明昭深陷的眼窝猛地睁开!布满了蛛网般血丝的瞳孔,死死盯住那汉子手中被蹂躏的幼苗,再看向远处那片被践踏的田垄!一股混杂着滔天怒意、深入骨髓的痛楚与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瞬间冲垮了残存的虚弱!

那是希望!是万千将士的口粮!是女子从军之路不被斩断的根基!岂容如此践踏!

“扶…我…起来…” 嘶哑破碎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从她沾血的唇齿间挤出。

“殿下!您的身体…” 林红缨冰冷的眸子里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澜。

“扶…我!” 楚明昭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喉咙的血腥气!

林红缨不再犹豫,冰冷的双臂如同最坚实的支撑,极其艰难地将那具轻飘飘、仿佛随时会碎裂的身体,从藤椅中搀扶起来。

一步…两步…三步…

楚明昭沾满冷汗、冰冷颤抖的双脚,踏上了泥泞的田埂。厚重的玄色貂裘下摆拖曳在湿滑的泥土上,沾满了污浊。每一步,都牵扯着筋骨深处空茫的剧痛,让她额角瞬间布满细密的冷汗,眼前阵阵发黑,身体剧烈地摇晃着,全靠林红缨死死支撑。

风雨似乎在这一刻骤然猛烈!冰冷的雨点狠狠抽打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

她就这样,如同一个从幽冥地府中挣扎而出的幽灵,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异常坚定地,走向那片混乱的中心!走向那个绝望的汉子,走向他手中被蹂躏的幼苗!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震撼灵魂的一幕死死攫住!田垄间劳作的数百女兵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惊愕地望来。陈石头张大了嘴,忘记了哭泣。韩青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落在泥泞的账册上。就连那疯狂挣扎的汉子,也被这裹挟着无形威压、步步逼近的玄色身影所震慑,动作僵在了原地!

终于,楚明昭停在了那汉子面前。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如同淬了万载寒冰的利刃,穿透风雨,直直刺入汉子惶恐绝望的眼底。

“你…说…这是…妖物?” 嘶哑破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落。

汉子被她眼中的寒光所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来。

楚明昭沾满冷汗、冰冷颤抖的右手,极其缓慢地抬起。她没有去夺汉子手中的幼苗,而是伸向旁边一处完好的田垄。她的手指枯瘦如柴,沾着泥浆和冷汗,异常艰难地、却又异常精准地,扒开松软的泥土。

一下…两下…三下…

泥土被刨开,露出了下方浅埋的土豆块茎。令人惊异的是,短短一月,那切块的种薯并未腐烂,反而在切口处长出了茂密洁白的根系!更有几处,已结出了指头大小、如同珍珠般圆润饱满的小块茎!

“看…清楚…” 楚明昭喘息着,声音微弱却如同惊雷,在死寂的风雨中炸响,“此…非…妖物…”

“此乃…天赐…活命…之粮!”

“它…不挑…良田沃土…不惧…瘠薄沙壤…”

“它…深埋…地下…默默…生根…结薯…”

“它…一亩…可活…十人!百人!”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周围一张张写满震撼、迷茫、难以置信的脸庞,嘶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耗尽生命的最后力量,响彻在风雨飘摇的荒坡之上:

“今日…尔等…所种…非是…土疙瘩!”

“是…边关…将士…果腹…之粟!”

“是…新营…姐妹…手中…之刃!”

“是…大胤…北境…不倒…之…长城!”

“更是…尔等…妻儿…父母…活命…之…希望——!!!”

话音落下的瞬间,巨大的悲恸与一种迟来的、深入骨髓的明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那汉子!他呆呆地看着楚明昭手中那沾满泥土、却生机勃勃的小块茎,再看看自己手中那株被自己亲手拔起、已然枯萎的幼苗,巨大的悔恨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心头!

“噗通!” 一声闷响!汉子双膝一软,重重跪倒在泥泞的田埂上,沾满泥浆的额头死死抵住冰冷的土地,发出野兽般的呜咽:“侯爷…我…我糊涂啊!我该死!我该死啊——!”

风雨更疾。冰冷的雨水冲刷着田垄,也冲刷着人们心中的疑虑与绝望。

陈石头老泪纵横,颤巍巍地走到一处田垄旁,学着楚明昭的样子,极其小心地扒开泥土。当看到那洁白的根系和初结的小块茎时,浑浊的老眼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他猛地转身,对着身后那些还在发愣的老农和女兵,用尽全身力气嘶吼:“还愣着干什么?!种!都给我仔细地种!这是侯爷用命给咱们换来的活路!是金豆子!是命根子——!”

荒坡之上,短暂的沉寂后,爆发出比之前更热烈、更虔诚的劳作浪潮!每一颗裹着草木灰的土豆块茎,都被无比珍重地埋入泥土深处,如同埋下了一颗颗金灿灿的希望。

楚明昭沾满泥浆和冷汗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向后倒去。林红缨冰冷的臂弯瞬间将她死死揽住。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缓缓阖上,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窝下投下浓重的阴影,沾着未干的雨水与…一丝如释重负的湿意。

指尖,无意识地摸索着,最终,死死攥住了无名指上那枚冰冷的指环。

“山…河…同归…”

嘶哑破碎、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如同梦呓,消散在风雨之中。

一滴冰冷的泪,混着雨水,无声地滑过苍白消瘦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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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去冬来,霜染层林。

京畿,永定门外那片曾经贫瘠的沙壤荒坡,如今已成为整个神都、乃至整个大胤北境目光汇聚的焦点。

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掠过一望无际的田野。然而,这片土地上却无半分萧瑟。田垄间,人声鼎沸,热火朝天!数千名女兵、辅兵、征召来的农人,如同勤劳的蚁群,在冻得梆硬的田地里奋力挥动着特制的、宽大厚重的铁锹和钉耙。每一次掘开冻土,翻起的都是令人心颤的金黄色!

拳头大小、滚圆饱满的土豆!成串成串地挂在洁白的根系上!沾着新鲜的泥土,散发着淡淡的、带着泥土芬芳的独特气息!堆积在田垄旁的空地上,如同连绵起伏的金色小山!

“天爷啊!这…这真是土里长出来的金疙瘩啊!” 老农陈石头用皲裂粗糙、沾满泥土的大手,颤抖着捧起一颗沉甸甸的土豆,老泪纵横,声音哽咽,“一窝…七八个!个个…比拳头大!这…这一亩…怕不得有…有四十石?!四十石啊!神仙!侯爷是活神仙啊——!”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冻土上,对着神都方向,重重磕下头去!额头触碰着沾满雪沫的土豆,冰凉,却带着生的滚烫!

周围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女兵们沾满泥污的脸上洋溢着激动与自豪的泪水,她们抛起手中的土豆,发出清越的欢呼!农人们捶打着冻得麻木的胸膛,发出野兽般喜悦的嚎叫!

“快!快装车!运往北境!运往河西!” 苏妙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激动,指挥着后勤营的女兵将堆积如山的土豆分装进特制的、铺着干草防冻的大车。一辆辆满载的粮车,在女兵们的护卫下,碾过冻土,驶向北方烽烟弥漫的边关!

镇国女将军府,暖阁。

炭火盆烧得通红,却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阴寒与死寂。

楚明昭静静地躺在铺着厚厚白虎皮的软榻上。玄色貂裘盖至下颌,衬得她的脸色苍白得如同初雪,近乎透明。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紧闭着,浓密的睫毛在眼窝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再无一丝颤动。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游丝,几乎难以察觉。

林红缨如同冰雕般跪坐在榻前,冰冷的双手紧紧握着楚明昭一只枯瘦如柴、冰凉刺骨的手。那双万年寒冰般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翻涌着剧烈的水光与一种深入骨髓的悲恸。暖阁的案几上,静静摆放着一小碟刚刚蒸熟、剥了皮、散发着热气的金黄土豆。

窗外,隐约传来远处荒坡上震天的欢呼声浪。

韩青一身风尘仆仆的靛青色学员服,静静地侍立在暖阁角落的阴影里。他苍白清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榻上那道仿佛随时会消散的身影,再缓缓移向窗外欢呼传来的方向。袖中的手,紧紧攥着一卷刚刚誊写完毕、墨迹未干的《马铃薯全谱》。这是他耗尽心血,根据楚明昭那本残卷、种植过程中的观察记录、以及老农经验,整理编纂的农书。书中,甚至夹杂着几页他偷偷摹下的、楚明昭在病痛折磨中无意识写下的、扭曲而神秘的西域文字符号。

金黄的土豆在碟中散发着温热的、救命的香气。

窗外的欢呼如同潮水。

而暖阁内,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和那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呼吸。

林红缨沾着泪水的冰冷脸颊,轻轻贴上楚明昭汗湿冰冷的额头。她沾满泥土的手,极其缓慢地抬起,拂开楚明昭额前散乱的乌发,露出那张苍白消瘦、却仿佛带着一丝尘埃落定般宁静的容颜。

无声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滴落在楚明昭冰凉的手背上。

她沾满血污、冰冷颤抖的右手,极其艰难地抬起,摸索着,最终,死死攥住了无名指上那枚冰冷的指环。

“山…河…同归…”

嘶哑破碎、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如同最后的叹息,消散在暖阁沉凝的空气里。

一滴冰冷的泪,混着额角未干的冷汗,无声地滑过苍白消瘦的脸颊,洇入玄色貂裘厚重的绒毛之中,消失不见。

暖阁外,寒风卷着细雪,呼啸着掠过镇国女将军府新落成的玄铁凰首飞檐,掠过府门前那两尊振翅欲飞的玄铁凤凰雕像。雕像冰冷坚硬的身躯上,不知何时,竟悄然凝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在晦暗的天光下,折射出内敛而坚韧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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