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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都的雨,缠绵而阴冷,带着初冬的料峭寒意,淅淅沥沥地敲打着青石板铺就的长街。檐角汇聚的水流如同断了线的珠帘,砸在积水的洼地里,溅起细碎而浑浊的水花。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湿冷、泥土的腥气,以及一种挥之不去的、焚烧过后的焦糊味道——那味道来自城西,来自被烈焰舔舐过的女子讲武堂废墟。

一辆没有任何徽记的朴素青篷马车,碾过湿滑的石板路,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声响,最终停在神都城南一条幽深僻静的巷弄尽头。巷弄两侧是高耸的青砖院墙,墙皮斑驳,爬满了枯死的藤蔓,在阴雨中更显萧瑟。这里远离了西城的喧嚣与焦糊气,唯有雨声和死寂。

车帘被一只裹着厚厚玄色棉布手套的手从里面掀开。林红缨先一步跳下车辕,撑开一把宽大的油纸伞,冰冷的雨水瞬间在伞面上敲打出细密的鼓点。她回身,极其小心地搀扶着楚明昭踏下马车。

楚明昭裹着一件厚重的玄狐斗篷,兜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和毫无血色的唇。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半阖着,目光穿透兜帽的阴影和密集的雨帘,落在巷弄尽头那扇紧闭的、布满岁月侵蚀痕迹的黑漆木门上。门楣上方,一块早已被风雨剥蚀得看不清字迹的匾额,歪斜地悬挂着,透着一股被时光彻底遗忘的荒凉。

这里,是前朝御赐的“镇北侯府”。是她前世作为“惊凰”楚明昭,在神都唯一的府邸。也是……她前世身着嫁衣,踏出府门,最终走向神武门外那柄冰冷“斩旗刀”的起点。

一股混杂着巨大荒谬、深入骨髓的寒意与一种被尘封记忆强行撕开的尖锐痛楚,如同冰冷的毒藤,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她沾满冷汗、包裹着特制软革的右手下意识地攥紧了斗篷边缘,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掌心下方那道狰狞的烙印,隔着软革,传来阵阵灼烧般的幻痛。

林红缨玄铁面甲下的眼神充满了担忧,但她没有言语,只是将油纸伞更加稳固地遮蔽在楚明昭头顶,另一只手摸出一把同样古旧的黄铜钥匙,插入那黑漆木门早已锈蚀的锁孔。

“咔哒……吱呀——”

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和木轴干涩的呻吟在雨声中格外刺耳。沉重的大门被缓缓推开,一股更加浓烈的、混合着尘土、霉菌和时光腐朽气息的阴冷空气,如同沉睡巨兽的吐息,猛地扑面而来!

门内,并非想象中的断壁残垣,而是一片被时光彻底冻结的荒芜。

巨大的前院,原本铺设的青石板缝隙里,早已被生命力顽强的野草和苔藓彻底占据,在冰冷的雨水中泛着湿漉漉的深绿。几株枯死的古树如同扭曲的鬼影,虬枝刺向铅灰色的苍穹。抄手游廊的朱漆早已剥落殆尽,露出朽败的木色,廊顶的瓦片残缺不全,雨水顺着破洞哗啦啦地流淌下来,在地面积起浑浊的水洼。正厅、厢房的门窗大多歪斜脱落,黑洞洞的窗口如同失去眼珠的空洞眼眶,无声地凝视着闯入的不速之客。

一片死寂。只有雨打残叶、水滴石阶的单调声响,以及风穿过破败门窗发出的呜咽,如同无数亡魂在低语。

楚明昭深陷的眼窝缓缓扫过这片承载了前世荣耀、挣扎与最终绝望的废墟。目光最终定格在正厅东侧,那一排同样荒废、窗纸破碎的书房。那里,曾是她无数个孤灯长明的深夜,推演兵法、批阅军报、呕心沥血为讲武堂奠基的地方。

“去……书房。”嘶哑破碎的声音从兜帽下传出,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林红缨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楚明昭,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湿滑泥泞的野草和苔藓,绕过坍塌的影壁和丛生的荒草,走向那排破败的书房。冰冷的雨水顺着残破的屋檐滴落,打湿了楚明昭斗篷的下摆,留下深色的水渍。

推开书房吱呀作响、布满蛛网的木门,一股更加浓郁的霉味和尘土气息扑面而来。室内光线极其昏暗,仅有从破窗透入的惨淡天光,勉强勾勒出室内狼藉的轮廓。倾倒的书架、散落一地的发黄书册、碎裂的砚台、蒙尘的笔架……一切都定格在主人仓促离去、或是被粗暴翻检后的那一刻。厚厚的灰尘覆盖着一切,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

楚明昭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穿透昏暗的光线,精准地落在书房最内侧靠墙的位置——那里矗立着一座巨大的、同样蒙尘的红木书柜。书柜下半部分是一排紧闭的柜门。

林红缨立刻会意,从随身携带的粗布包袱里取出几块干净的布巾,迅速清理出一块相对干净的落脚地,又找来一个半朽的圆凳,垫上布巾,扶着楚明昭坐下。她自己则快步走到那巨大的书柜前,沾满泥水的手毫不犹豫地拉开了最下方那扇沉重的柜门。

柜门内并非书籍,而是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抽屉。林红缨凭着记忆,极其精准地拉开了靠内侧的第三个抽屉。抽屉里空空如也,只有一层厚厚的积灰。

楚明昭深陷的眼窝死死盯着那个空抽屉,布满了血丝的瞳孔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锐芒。她沾满冷汗、包裹着软革的右手极其艰难地抬起,指向抽屉内侧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被灰尘覆盖的微小木瘤凸起。

“按……左三……右七……”嘶哑的声音带着巨大的消耗。

林红缨眼神一凛,沾满灰尘的手指极其精准地按照楚明昭的指示,在那个微小的木瘤凸起上,以特定的节奏和力度,左右各按了三次和七次!

“咔哒……咔哒咔……”

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机括弹动声,从厚重的书柜背板深处传来!紧接着,只听“嗒”的一声轻响,那巨大书柜背靠墙壁的整块厚重背板,竟无声地向内滑开了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露出后面一个漆黑、仅有三尺见方的幽深暗格!

一股更加陈腐、冰冷、带着奇异金属锈蚀气息的阴风,猛地从暗格中涌出!

林红缨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探手进去摸索。暗格不大,里面似乎只存放了少量物品。很快,她沾满灰尘的手便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用厚厚油布包裹、边缘磨损严重的扁平物件,退了出来。

油布包裹入手沉重,带着暗格深处特有的阴冷。林红缨将其放在旁边一张勉强清理过的、布满刀痕的旧书案上。

楚明昭深陷的眼窝死死盯着那油布包裹,巨大的疲惫与一种深入骨髓的抗拒感让她几乎不想去触碰。但重建讲武堂需要那些可能存放在此的原始图纸、核心章程……她沾满冷汗的左手死死撑住冰冷的圆凳边缘,用尽气力将自己虚弱不堪的身体撑起些许。那只包裹着软革的右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滞涩与痛楚,伸向了油布包裹的边缘。

指尖触碰到冰冷滑腻的油布,带来一丝真实的触感。她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最终还是一咬牙,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揭开了那层层包裹的油布。

油布褪去。

露出的,并非预想中的书稿或图纸。

而是一块折叠得整整齐齐、却依旧能看出原本形状的……布料!

那布料呈现出一种历经岁月沉淀、却依旧能辨其华贵的、深沉如血的暗红色泽!触手冰凉滑腻,是极其上等的云锦!锦缎之上,用极细的金线,以极其繁复精湛的苏绣工艺,盘绕着栩栩如生的凤凰于飞纹样!只是此刻,那原本应该辉煌夺目的金凤纹路,被大片大片早已凝固、呈现出暗褐近黑色的污迹所覆盖、侵蚀!污迹的边缘带着撕裂和灼烧的痕迹,如同狰狞的伤疤,将华丽的纹路切割得支离破碎!

这……这分明是一件嫁衣的残片!

轰——!!!

如同九天惊雷在楚明昭脑中炸响!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眼前瞬间一黑!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猛地向后一仰,重重撞在冰冷的圆凳靠背上!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骤然失焦!布满了蛛网般猩红的血丝!

前世冰冷的神武门城楼……呼啸的寒风……三万七千六百四十一双愤怒而绝望的眼睛……还有……她身上那件为了“和谈”而穿上的、象征着屈辱与牺牲的……正红色嫁衣!

那嫁衣……不是在她引颈受戮、被“斩旗刀”枭首的瞬间,就已被喷涌的鲜血彻底浸透、撕裂了吗?!怎么会……怎么会在这里?!还被如此精心地……收藏在这个只有她和母亲才知道的暗格里?!

灭顶的恨意、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彻底亵渎的冰冷愤怒,如同冰火交织的岩浆,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堤防!她沾满冷汗、包裹着软革的右手猛地抬起,带着一种撕碎一切的疯狂,狠狠抓向书案上那件染血的嫁衣残片!

就在她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滑腻的云锦的刹那——

“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自书房破败的门口响起。

楚明昭抓向嫁衣的手猛地僵在半空!深陷的眼窝如同淬火的寒星,带着巨大的惊骇与冰冷的杀机,瞬间钉向门口!

光影分割处。

萧凛高大的身影如同沉默的山岳,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青铜面具上凝结着细密的雨珠,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幽冷的光泽。灰褐色的斗篷被雨水浸透,颜色深得近乎墨黑,沉重地垂落着,边缘还在不断滴落冰冷的水珠。他周身还带着外面湿冷的寒气,深不见底的眼眸透过面具的孔洞,精准地、死死地落在书案上那件展开的、染血的嫁衣残片上!再缓缓抬起,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入楚明昭那双燃烧着焚天怒焰的眼眸!

他沾满雨水和泥泞的靴子踏在书房布满灰尘的地面上,留下清晰的湿痕。一步步,沉稳而沉重地,朝着书案走来。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楚明昭紧绷如弦的神经上!

林红缨瞬间按住了腰间的刀柄,玄铁面甲下的眼神充满了警惕,身体微微前倾,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横亘在楚明昭与萧凛之间!

萧凛却仿佛没有看到林红缨的戒备。他径直走到书案前,深不见底的眼眸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件染血的嫁衣残片。沾满雨水和泥污的大手伸出,并非去抢夺,而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沉重的虔诚,极其轻柔地拂过嫁衣残片上那被大片暗褐污迹覆盖的金凤纹路。指尖传来的冰冷滑腻触感,仿佛带着百年前那个风雪之日的刺骨寒意。

楚明昭深陷的眼窝死死盯着他那只触碰嫁衣的手,布满了血丝的瞳孔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屈辱!愤怒!灭顶的恨意!他竟敢……他竟敢触碰这代表着她前世最大屈辱与死亡的印记?!他凭什么?!

“滚……开……!”嘶哑破碎、带着浓重血腥气的尖叫从她喉咙里挤出!她那只僵在半空、包裹着软革的右手猛地改变方向,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抓向萧凛触碰嫁衣的手腕!指甲瞄准了他玄铁护腕的缝隙!动作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

萧凛的反应快如鬼魅!沾满雨水的大手如同未卜先知般,瞬间翻转、反扣!精准无比地、如同铁钳般死死攥住了楚明昭抓来的手腕!

冰冷坚硬的玄铁护腕边缘与她包裹软革的手腕瞬间撞击,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巨大的力量让楚明昭本就虚弱的身体猛地一晃!左胸箭创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呃……!”一声压抑的痛哼从她紧咬的唇齿间溢出。

萧凛深不见底的眼眸透过冰冷的面具,清晰地倒映着她眼中那混合着巨大痛苦与冰冷恨意的挣扎。他攥着她手腕的手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收得更紧,几乎要捏碎她的腕骨!另一只手却依旧停留在那染血的嫁衣残片上,指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痛楚,拂过那片最大的、凝固着暗褐血污的撕裂痕迹。

低沉沙哑的声音,如同砂纸磨过锈蚀的铁器,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穿越了百年时光的、沉重的疲惫,一字一顿,清晰地砸入楚明昭濒临崩溃的意识中:

“斩旗……那日……”

“你穿的……”

“就是……这个。”

轰——!!!

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钢钉,狠狠楔入楚明昭的灵魂深处!斩旗那日!你穿的就是这个!他……他看到了!他亲眼看到了!看到了她身着嫁衣走向断头台的屈辱!看到了她被枭首时喷溅的鲜血染红这身嫁衣的惨烈!他……他竟然……将这片染着她鲜血的残衣……藏在了她前世的府邸……藏在了她母亲留下的暗格之中?!

巨大的荒谬感、深入骨髓的寒意、一种被彻底剥开最惨痛伤疤的暴怒与难以言喻的……被窥视的冰冷感,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她猛地抬头,深陷的眼窝死死钉在萧凛青铜面具上,布满了血丝的瞳孔中翻涌着毁灭一切的疯狂:

“萧凛——!!”

“你……无耻——!!”

“你凭什么……藏它?!凭什么……碰它?!”

“这是我的……耻辱!是我的……死地!与你……何干——?!”

嘶哑的咆哮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在空旷破败的书房内疯狂回荡,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萧凛深不见底的眼眸死死锁住她,攥着她手腕的手因巨大的力道而微微颤抖。青铜面具下紧抿的唇线绷得死紧,喉结剧烈地滚动着,仿佛有什么炽热的东西即将冲破冰冷的禁锢喷薄而出!书房内弥漫的浓烈恨意与暴怒如同实质的火焰,几乎要将他吞噬!

“与我何干?”他低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沙哑和深入骨髓的痛楚,每一个字都如同从喉咙深处挤出的血块,“楚明昭!”

“你以为……那日……神武门外……焚城的烈焰……烧的是谁?!”

“你以为……那柄‘斩旗刀’……落下时……痛的是谁?!”

“你以为……这三万七千六百四十一具浮尸……压垮的……又是谁的心?!”

他的质问如同惊雷,一声比一声高亢,一声比一声暴烈!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那层万载不化的寒冰仿佛在瞬间崩裂,翻涌起惊天的骇浪与百年来从未示人的、刻骨的剧痛!

“你以为……我藏这片残衣……是为了……羞辱你?!”

“还是……为了……提醒我自己……”

他沾满雨水和泥污的大手猛地用力,攥着楚明昭手腕的手将她猛地向前一带!另一只手则死死按在书案上那片染血的嫁衣残片上!巨大的力量让书案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楚明昭猝不及防,被他巨大的力量拽得向前踉跄一步!身体几乎撞进他冰冷坚硬的胸甲!浓烈的血腥气、雨水和尘土的气息混合着他身上特有的、如同硝石与铁锈般的凛冽味道,瞬间将她包裹!她深陷的眼窝难以置信地倒映着他近在咫尺的青铜面具!面具冰冷光滑的表面清晰地映出她此刻惊骇而狼狈的脸!

萧凛灼热的呼吸带着浓重的血腥气(肋下的伤口似乎因剧烈的情绪而再次崩裂),如同滚烫的烙铁,狠狠喷吐在她惨白的脸颊和颈侧!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透过冰冷的孔洞,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锁住她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睛,嘶哑破碎的声音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穿透了两人之间咫尺天涯的距离:

“是为了……提醒我自己……百年前……那个风雪之日……”

“站在神武门城楼上……穿着这身嫁衣……引颈就戮的……女人……”

“是我萧凛……穷尽轮回……也未能护住的……妻——!”

最后一个“妻”字,如同耗尽了他毕生的气力,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与悲怆,狠狠砸在楚明昭的灵魂深处!也如同最后一记重锤,狠狠砸碎了书房内凝滞的空气!

轰——!!!

楚明昭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瞬间瞪得滚圆!布满了血丝的瞳孔难以置信地倒映着萧凛眼中那翻涌的惊涛骇浪与刻骨剧痛!妻?他说……妻?!百年前……神武门外……那场焚城烈焰……那柄斩旗刀……三万七千六百四十一具浮尸……野狐峪的洪水……还有……沙暴夜棚屋中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保命符”呓语……无数画面裹挟着震耳欲聋的厮杀与此刻翻江倒海般的巨大冲击,在她脑中疯狂冲撞、旋转!

巨大的荒谬感!灭顶的恨意!深入骨髓的寒意!还有一丝……被强行撕裂心防后、猝不及防暴露出的、尖锐到近乎窒息的悸痛……如同冰火交织的狂潮瞬间将她吞没!她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剧烈地颤抖起来!被萧凛死死攥住的手腕传来骨骼不堪重负的呻吟,左胸箭创处撕裂般的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你……你胡说……!”她沾满冷汗的唇翕动着,嘶哑破碎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濒临崩溃的尖锐,“野狐峪……三万七千……六百四十一……条命……是你……是你……”

“是!”萧凛猛地打断她,声音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铁血与深入骨髓的痛楚,“是我!是我下令掘开了野狐峪的堤坝!是我亲手……将你……和那三万七千六百四十一名……被围困的袍泽……推入了……黄泉!”

他攥着她手腕的手猛地收紧!巨大的力量几乎要将她的腕骨捏碎!

“为什么?!!”楚明昭发出撕心裂肺的悲鸣,泪水混合着脸上的冷汗和血污汹涌而出,“为什么——?!!”

“为什么?!”萧凛深不见底的眼眸死死锁住她,青铜面具下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如九幽寒冰,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残酷,“因为……那是……唯一的生门!”

“因为……当时的你……身中……西戎奇毒‘牵机’……已是……强弩之末!”

“因为……那三万七千六百四十一名将士……早已……被围困半月……粮草断绝……疫病横行……战力十不存一!”

“因为……围困你们的……是西戎金狼王……亲率的……十万铁骑!”

“因为……如果……不掘堤……不借洪水……天威……冲垮他们的包围……”

“你们……所有人……都会被……生擒!”

“然后……被西戎人……用最残酷的方式……折磨至死!挫骨扬灰!头颅……筑成京观!而你……楚明昭……你会被……剥光示众……受尽凌辱……成为……西戎王庭……祭旗的……牺牲!”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刀锋,字字见血!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深入骨髓的绝望!野狐峪那咆哮的洪水,三万七千六百四十一具浮尸……那惨绝人寰的景象再次无比清晰地呈现在楚明昭眼前!只是这一次,画面之外,是神武门城楼上,那道身着蟠龙帝袍、在焚城烈焰中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陷掌心、眼中淌下血泪的孤寂身影!

“掘堤……是……死中求活……”萧凛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穿越百年的、沉重的疲惫与刻骨的悲怆,“是……用必死之局……赌一线……能让更多人……逃出生天的……渺茫生机!”

“是……用我萧凛……永世背负的……滔天罪孽……去换……”

“我的妻……和那些……追随她的……忠魂……一个……相对……体面的……结局!”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沾满雨水和血污(攥着楚明昭手腕用力过度,旧伤崩裂)的大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沉重力度,轻轻拂过嫁衣残片上那片最大的、凝固着暗褐血污的撕裂痕迹。仿佛在拂去百年前风雪中沾染的尘埃。

“这片残衣……”他低沉沙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疲惫,“是那日……混乱中……唯一……飘落到……我脚下的……”

“上面……沾着的……是你……最后的……温度……”

楚明昭深陷的眼窝死死盯着那片染血的残衣,再缓缓抬起,死死钉在萧凛青铜面具后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此刻却清晰地倒映着她泪流满面、狼狈不堪的脸的眼眸上。巨大的震撼、悲怆、荒谬、恨意……无数种情绪如同失控的洪流在她胸腔内疯狂冲撞、撕扯!野狐峪的洪水……神武门的烈焰……斩旗刀的冰冷……还有这片被他珍藏了百年、沾染着她鲜血的嫁衣残片……所有线索如同散落的星辰,被这残酷的真相强行串联成完整的、令人窒息的天河!

她沾满冷汗和泪水的左手,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抬起,似乎想触碰那片残衣,又似乎想推开近在咫尺的萧凛。最终,那只手无力地垂下,指尖微微颤抖着。

萧凛深不见底的眼眸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书案上那片染血的残衣,再缓缓移向楚明昭那双充满了巨大痛苦与茫然的泪眼。攥着她手腕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跨越了百年恨意与生死轮回的沉重,松开了。

冰冷坚硬的玄铁护腕离开了她的肌肤,留下一圈清晰的红痕。

他没有言语。高大的身躯在昏暗破败的书房内,拖出长长的、孤寂的影子。沾满雨水和血污的灰褐色斗篷沉重地垂落着,边缘还在不断滴落冰冷的水珠。他沾满泥泞的靴子极其缓慢地转过身,一步步,沉重而无声地,朝着书房破败的门口走去。脚步踏过布满灰尘的地面,留下一个个清晰的、带着血渍的湿痕。

楚明昭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无力地跌坐在冰冷的圆凳上。深陷的眼窝空洞地望着萧凛消失在门口雨幕中的背影,再缓缓移向书案上那片在昏暗光线下、依旧闪烁着暗红与金芒的嫁衣残片。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冷汗和血污,沿着灰败消瘦的脸颊滚落,最终滴落在冰冷的手背上。

书房内只剩下雨打残窗的单调声响,以及那片染血的残衣,如同百年前那场风雪中未曾熄灭的余烬,在时光的废墟里,无声地诉说着一段被鲜血与烈焰封存的、惊心动魄的……同衾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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