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一片死寂。
冯远才的手臂悬在半空,僵硬如石雕。
那枚沾满朱砂的郡守官印,重得仿佛托着整座幽州城,散发着不祥的红光。
落下,还是收回?
他脑中最后一根名为理智的弦,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幕僚的话像毒虫一样钻进他的耳朵。
这一印下去,他就是以幽州为赌注,行此不臣之事!是把整个冯氏本家都拖下水的弥天大罪!
从此,他冯远才再无任何退路。
他将彻底沦为赵家堡那个男人的附庸,一条连生死都不能自主的狗。
可是……
不落下呢?
冯远才的眼前,一幕幕画面不受控制地闪过。
黑风寨,那座盘踞幽州十数年的匪山,一夜之间,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他的好表哥冯延龄,前一刻还被万民称颂,下一刻就成了锁链加身的囚徒。
还有那个从京都来的冯远道,死得像条野狗,却成了压垮冯延龄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一切的背后,都有一只手。
一只冷静、精准、狠辣到让他午夜梦回都会惊醒的手。
而他冯远才,在这场翻天覆地的牌局里,做了什么?
他什么都没做。
他只是在那个男人的“一个字”的命令下,献上了一个人证。
然后,他就坐在这里,眼睁睁看着风云变幻,看着仇人倒台,看着这枚梦寐以求的官印,落到了自己的手上。
他只是……选对了主人。
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冯远才心中那点可笑的“尊严”,被一股彻骨的恐惧,碾得粉碎。
他根本没有选择。
从他将吴用送出城的那一刻起,他就是棋盘上的一颗子。
一颗属于赵十郎的棋子。
棋子的命运,从来不由自己决定。
“大人!赵十郎终究是一介白身!您手握官印,便是朝廷!是君威!何须向他……”
那幕僚还在哭喊,唾沫星子喷到了他的脸上。
“闭嘴!”
冯远才猛地扭头,脸上的神情狰狞扭曲。
他另一只手闪电般探出,死死掐住幕僚的脖子,将他后面的话全部堵了回去。
“君威?”
冯远才笑了,笑声嘶哑,像是两块破瓦在摩擦。
“在幽州,他的话,就是君威!”
“你懂个屁!”
他手臂发力,将那惊恐万状的幕僚狠狠掼在地上。
然后,他转过身。
不再有丝毫犹豫。
那只悬停了许久的手臂,带着一种把自己献祭给魔鬼的决绝,重重落下!
咚!
官印与宣纸碰撞,发出一声沉闷至极的巨响。
像是一份契约的落款。
又像是一座旧时代的墓碑。
殷红的印记,烙在“万死不辞”四个字的末尾,触目惊心。
冯远才丢开官印,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又仿佛获得了某种阴暗的新生。
他对着门外,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下达了命令。
“来人。”
“将信,连同那十箱东西,即刻送往赵家堡。”
“告诉赵爷,他想看的,冯远才,已经做到了。”
……
子夜。
十辆拉着干草的板车,悄无声息地驶出幽州城。
赵家堡,议事厅内,灯火通明。
赵十郎高坐主位,指间盘玩着两颗石核桃,发出咔咔的轻响。
下方,九位嫂嫂分坐两侧。
王二狗、周大锤等几个护卫头领,神情肃穆地站着。
气氛,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厅堂中央,摆着十个巨大的木箱。
“主公!这绝对是圈套!”
王二狗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满脸警惕。
“姓冯的那小子,刚当上郡守,就半夜送来这么多鬼东西!谁知道里面是不是炸药!让俺带人把这些箱子拖到山里,一把火烧了!”
“是啊,主公,小心有诈!”
嫂嫂们虽未说话,但脸上担忧的神色,早已说明了一切。
赵十郎手中的核桃,停了。
他抬起眼皮,视线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七嫂阮拂云的身上。
阮拂云对他盈盈一笑,给了他一个“一切尽在掌握”的示意。
赵十郎收回视线。
他站起身,走到那十个箱子前。
“王二狗。”
“主公,俺在!”
“打开。”
赵十郎的话很轻,却不容抗拒。
“主公!这……”
赵十郎转头,看着他。
仅仅只是看着他。
王二狗剩下的话,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他从主公那平静的表情里,读到了一种绝对的自信。
那是掌控一切的自信。
“是!”
王二狗不再犹豫,抽出开山刀,对着其中一个箱子上的大锁,狠狠劈了下去!
当!
火星四溅。
锁应声而断。
王二狗深吸一口气,用刀尖猛地一下,挑开了箱盖!
吱呀——
箱盖向后翻倒。
然后。
整个议事厅,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没有炸药,没有毒气。
只有一片蛮横的,不讲道理的金色,瞬间吞噬了烛火的光芒。
满满一箱。
整整齐齐码放着的,黄澄澄的金条。
那光泽,将王二狗那张布满横肉的脸,映照成了一尊滑稽的金罗汉。
他的嘴巴,缓缓张大,大到几乎能塞进一个拳头。
他手中的开山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咕咚。
不知是谁,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还愣着干什么。”
赵十郎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继续开。”
王二狗如梦初醒,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疯了一样扑向剩下的箱子。
当!当!当!
一连串金属的脆响。
九个箱盖,接二连三地被暴力挑开。
九道金光,冲天而起。
整个议事厅,被一片金色的海洋彻底淹没。
十箱黄金。
十万两!
这笔足以买下半个幽州城的巨款,就这么赤裸裸地,呈现在了这群不久前还在为一口吃的发愁的流民面前。
三嫂楚红袖的呼吸瞬间急促,凤目里燃烧着熊熊的火焰。
这么多钱!可以买多少战马!可以打造多少神臂弩!
四嫂沈知微下意识地推了推鼻梁,大脑在飞速计算这笔黄金能转化成的工业产能,数据过于庞大,她的大脑第一次出现了过载的迹象。
九嫂秦佳瑶的小嘴张成了“o”型,她想的是,有了这些钱,是不是就能买下全天下的粮食,让大家再也不用饿肚子了。
而二嫂柳芸娘,则是满脸忧虑。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这笔巨款,会给赵家堡招来多大的灾祸!
唯独苏宛月。
她没有看那些黄金。
她的视线,从始至终,都落在那片金光之中,那个负手而立,身形挺拔的男人身上。
她的心,在剧烈地颤动。
那夜,这个男人在她耳边说的那些话,还回响在脑海。
“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
那时,她只觉得是一种霸道的安慰。
此刻,看着这满地的黄金,看着那封被王二狗从箱底捧出的,盖着幽州郡守官印的效忠信。
苏宛月忽然明白了。
他说的,不是安慰。
是陈述。
是一个事实。
这个男人,她的十弟,她名义上的小叔子,在她们所有人都还未曾察觉的时候,就已经用一种她们无法理解,甚至无法想象的方式,将整个幽州,踩在了脚下。
他才是这幽州,真正的王。
不!
苏宛月的心底,涌起一个让她自己都感到战栗的念头。
她的父亲曾是朝中太傅,她见识过真正的朝堂倾轧,见过那些权臣如何翻云覆覆雨。
可那些人的手段,与眼前这个男人相比,不过是孩童的把戏。
那些人是在规则之内玩弄权术。
而他,是在创造规则。
幽州,对他来说,或许也只是一个起点。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所有的矜持与挣扎。
那夜的疯狂,那份被强行压下的沉沦,在这一刻,与眼前这滔天的权势,完美地融合。
她看着他。
不再是嫂嫂看小叔子。
而是一个女人,在仰望着自己的男人,自己的王。
她缓缓站起身,在所有人震撼失语的寂静中,她迈开脚步,走到了赵十郎的身侧。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与他并肩,一同俯瞰着这满地的金黄。
这个动作,本身就是一种宣告。
赵十郎似乎感受到了她的心意,他侧过头,对她微微一笑。
苏宛月的心,漏跳了一拍。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的杂念,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与郑重,问出了那个决定着赵家堡,也决定着她自己未来的问题。
“十郎。”
她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接下来,我们……该怎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