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城,西郊。
“金鼎国际”写字楼的璀璨灯火和繁华喧嚣,被远远甩在了身后。叶天剑蜷缩在一辆破旧不堪、散发着浓重鱼腥味和汗臭味的城乡大巴车后排角落。这辆车是开往一个他连名字都懒得记的、地图上几乎找不到的偏远县城的。
车窗玻璃肮脏模糊,外面是黎明前最深的黑暗。几盏昏黄的路灯飞快地掠过,在叶天剑那张惨白浮肿、布满污垢的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他死死地低着头,一顶从地摊上买来的、帽檐压得极低的劣质鸭舌帽,几乎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一件皱巴巴、沾着不明污渍的廉价冲锋衣裹着他肥硕的身体,试图掩盖里面那件同样皱巴、但材质明显高档的衬衫领子——这是他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了。
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同样破旧的、鼓鼓囊囊的旅行袋。拉链半开着,能看到里面胡乱塞着几件同样廉价的换洗衣物,还有几件在慌乱中带出来的、与他此刻处境格格不入的小东西:一块镶钻的百达翡丽腕表(表带断了)、一个纯金的打火机(没气了)、还有半盒皱巴巴的高档雪茄(被压扁了)。这些昔日象征身份的零碎,此刻像是对他最大的讽刺。
车厢里空气浑浊,混合着汗味、劣质烟草味、泡面味和一股若有若无的尿骚气。几个同样风尘仆仆的乘客打着震天的呼噜。司机把破收音机开得震耳欲聋,播放着刺耳的本地戏曲。这一切,都让叶天剑感到一种窒息般的眩晕和呕吐感。他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弥漫着铁锈般的血腥味,胃里翻江倒海。
他是怎么落到这一步的?
就在昨天,他还是州城呼风唤雨的“叶少”!出入顶级会所,豪车美女环绕,挥金如土!那些巴结奉承的笑脸,那些莺莺燕燕的软语温存…仿佛还在眼前耳边!
可一夜之间!
查封!冻结!破产!负债累累!
祖宅大门上那交叉的、刺目的白色封条!冰冷的法警!赵行长最后那通如同催命符的电话!还有…最后喷出的那口鲜血…屈辱!绝望!刻骨铭心的恨意!
“梅运来…梅瘟神…” 叶天剑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每一个字都浸满了毒液。是他!都是那个该死的乡巴佬!是那个瘟神毁了他的一切!毁了他叶天剑!毁了叶家!
大巴车在坑洼不平的省道上剧烈颠簸着,每一次颠簸都让叶天剑胃里一阵翻涌。他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冰冷的封条和法院文件,不去想那些天文数字的债务,不去想明天会怎样…他只想逃离!逃离这个让他身败名裂、彻底沦为笑柄的州城!越远越好!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大巴车摇摇晃晃地开进了一个破旧、弥漫着早市喧嚣的城乡结合部长途汽车站。
“xx县到了!下车的搞快!” 司机扯着嗓子吼了一声,一脚刹车踩死。
叶天剑被惯性狠狠甩向前座靠背,额头撞在硬塑料上,生疼。他顾不得揉,像惊弓之鸟般,抱着破旅行袋,低着头,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下了车。清晨冰冷的空气夹杂着灰尘和劣质煤烟味灌入肺里,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急需找个地方躲起来!洗个澡!换身衣服!吃点东西!然后…然后再说!他茫然四顾,车站外是乱糟糟的街道,三轮车、摩托车、挑着担子的小贩…一片喧嚣混乱。他如同闯入异世界的怪物,格格不入,无所适从。
“喂!住店不?单间带热水!便宜!” 一个干瘦、眼神精明的中年妇女凑了上来,上下打量着叶天剑这身狼狈又透着点“怪异”的打扮。
叶天剑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压低帽檐,含糊地应了一声:“多…多少钱?”
“八十!干净卫生!” 妇女麻利地报出价格。
八十?!叶天剑下意识地摸了摸冲锋衣内袋——那里藏着他仅剩的、从办公室保险柜角落里抠出来的最后两千块现金!八十块住店?!放在以前,还不够他给服务生的小费!
一股巨大的屈辱感再次涌上心头,他几乎想掉头就走。但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疲惫,还有对暴露身份的恐惧压倒了一切。他咬了咬牙,从内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百元大钞,飞快地塞给妇女,嘶哑道:“快…快带我走!要安静点的地方!”
妇女接过钱,脸上堆起生意人的笑,麻利地带着他七拐八绕,钻进了一条狭窄潮湿、堆满垃圾杂物的小巷子深处。最终停在一栋墙壁斑驳、贴着各种“老军医”、“通下水道”小广告的筒子楼前。
“喏,302!钥匙拿好!退房中午十二点!” 妇女塞给他一把油腻腻的钥匙,指了指黑洞洞的楼道口,便转身离开了。
叶天剑抱着破袋子,抬头看着这栋散发着霉味和尿臊味的破楼,再看看手里那把油腻的钥匙,胃里又是一阵翻腾。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呕吐感,低着头,快步冲进黑暗的楼道。楼道里堆满杂物,光线昏暗,墙壁上满是污渍涂鸦。他如同做贼一般,避开早起住户好奇的目光,摸索着爬上三楼。
打开302那扇薄薄的、漆皮剥落的木门,一股混合着劣质消毒水和陈年霉味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房间狭小逼仄,只有一张吱呀作响的单人床,一张布满油污的桌子,一个油漆剥落的破衣柜。墙壁发黄,天花板角落挂着蛛网。唯一的光源是一盏瓦数极低的昏黄灯泡。
“呕…” 叶天剑再也忍不住,冲到角落那个污迹斑斑的洗脸池旁,对着锈蚀的水龙头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酸水和胆汁灼烧着喉咙。
他拧开水龙头,一股带着铁锈味的黄褐色水流了出来。他用这冰冷刺骨、肮脏的水胡乱抹了把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冰水刺激下,他稍微冷静了一些。他需要食物!需要水!需要活下去!
叶天剑强打起精神,重新压了压帽檐,像幽灵一样溜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小旅馆。他不敢去人多的地方,在巷子口一个同样油腻肮脏的早点摊前停下。
“老板…两个…两个馒头,一杯豆浆。” 他低着头,声音嘶哑。
“好嘞!三块钱!” 摊主是个粗壮汉子,麻利地用塑料袋抓起两个冷硬的馒头,又舀了一杯浑浊的豆浆。
叶天剑掏出零钱递过去,接过食物。就在他转身准备逃离时,旁边两个蹲在路边捧着大海碗、呼噜噜吃着面条的本地汉子,一边嗦着面条,一边用本地话大声地聊着天,声音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嘿,听说了没?州城那个姓叶的,叫啥子剑的龟儿子,彻底栽了!”
“咋个没听说!新闻都放咯!叶家老宅都遭法院贴封条了!啧啧,百年叶家啊,说倒就倒咯!”
“该背时!听说惹到个煞星,叫啥子…梅瘟神?对!梅瘟神!硬是把他收拾得服服帖帖,连祖宅都保不住!”
“就是!听说那个叶少,哦不,现在该叫‘叶跑跑’咯!欠了一沟子债,像条丧家狗一样跑路咯!啧啧,以前拽得二五八万嘞,现在?怕是连我们嗦嘞这碗面都吃不起咯!哈哈!”
“梅瘟神?哈哈!这外号硬是取得贴切!瘟神一出手,叶家抖三抖!现在州城哪个还敢惹他哦?叶跑跑?跑得脱,马脑壳!”
“哈哈哈!”
两个汉子粗鄙的笑声如同钢针,狠狠扎进叶天剑的耳膜!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叶跑跑”!
“丧家狗”!
“连碗面都吃不起”!
还有那个该死的“梅瘟神”!
“呃啊——!” 叶天剑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低吼!他猛地攥紧了手里装着冷硬馒头和浑浊豆浆的塑料袋!塑料袋被捏得变形,豆浆溅出来,滚烫地烫在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
一股腥甜再次涌上喉咙!他死死咬住牙关,牙龈都渗出血来!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屈辱而剧烈颤抖!鸭舌帽下,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怨毒火焰!
他猛地转身,像一头受伤的疯牛,抱着那袋变了形的食物,跌跌撞撞地冲回那条肮脏的小巷,冲回那间散发着霉味的302房间!
“砰!”
他狠狠摔上那扇薄薄的木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狭小的房间里,只有他粗重如同破风箱般的呼吸声在回荡。
他靠着门板,慢慢滑坐到冰冷肮脏的地面上。颤抖着手,从塑料袋里拿出一个冷硬的馒头,狠狠塞进嘴里,如同在啃噬仇人的血肉!馒头粗糙冰冷,噎得他直翻白眼,他却不管不顾,只是机械地、疯狂地咀嚼着!眼泪混合着屈辱和滔天的恨意,无声地滚落下来,滴在同样冰冷的地板上。
“梅…瘟…神…” 他一边啃着馒头,一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一遍遍重复着这个名字,每一个音节都淬着剧毒。
就在这时,他那部屏幕碎裂、但还能苟延残喘的备用手机,在破旅行袋里疯狂地震动起来!那刺耳的、被他设置为最幼稚的“叮当猫”铃声,在这死寂狭小的房间里,显得无比突兀和讽刺!
叶天剑浑身猛地一僵!啃食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像被毒蛇咬了一口,惊恐地盯着那个破袋子!是谁?!谁还会给他打电话?!催债的?!法院的?!还是…来看他笑话的?!
他颤抖着伸出手,如同触碰毒蛇般,从袋子里掏出那部破手机。屏幕碎裂的蛛网纹路下,来电显示赫然跳动着三个字——“林彩霞”!
林彩霞?!
这个曾经他以为唾手可得、如今却成了梅运来名义上“婆娘”的女人?!
她打电话来干什么?!看他叶天剑的笑话?!还是…替梅运来那个瘟神来羞辱他?!
一股混杂着极度羞耻、滔天恨意和一丝扭曲不甘的复杂情绪,瞬间冲垮了叶天剑最后一丝理智!
“啊啊啊——!!!” 他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不似人声的狂嚎!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那部破手机砸向对面那面发黄的、布满污渍的墙壁!
“砰——哗啦!”
手机撞在墙上,瞬间四分五裂!塑料碎片和电子元件飞溅开来!那刺耳的“叮当猫”铃声,也如同被掐断了脖子,戛然而止!
狭小的房间里,只剩下叶天剑如同濒死野兽般的、粗重绝望的喘息声。他瘫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门板,手里还捏着半个啃得乱七八糟、沾着泪水鼻涕的冷馒头。
阳光,终于艰难地穿透了肮脏的窗玻璃,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投下一小片惨淡的光斑。光斑的边缘,正好落在那堆摔得粉碎的手机残骸上,像是一个无声的嘲笑。
州城再无叶天剑立足之地。
他这条曾经耀武扬威的“叶少”,如今,真的成了人人喊打的、只能躲在阴暗角落啃冷馒头的…丧家之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