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鼓声尚未咽下最后一口气,济宁城外,一片早已被世人遗忘的乱葬岗,已如尸骸伸出的嶙峋骨爪,无声地立起了三十六面漆黑大旗。旗帜无风自动,猎猎作响,仿佛是来自幽冥深处的招魂幡,透着一股刺骨的寒气和阴谋的腥甜。旌旗中心,一座稍显高大的荒冢之上,王进那根乌沉沉的蟠龙棍如同墓碑般直插土中,棍尾那黄铜打造的环扣正被初晓的冷风撕咬着,发出一声声空灵又尖锐的“叮——当——叮——当”,在这死寂坟茔间飘荡,敲打着每个人的耳膜,也敲打着黎明前最浓的黑暗。棍身上盘踞的恶龙纹路,在曦微的晨光里扭曲,仿佛随时要挣脱束缚,噬人而去。
数丈之外,三座饱经风霜、字迹磨灭的无字碑被一杆粗大的禅杖死死压住。那是鲁智深的疯魔禅杖,杖顶九枚铜环并非诵经念佛的法器,此刻沾染了凝结的露水,竟反射出一种奇诡的、宛如干涸人血的光泽,幽幽地刺眼。禅杖之下,沉重的石碑似乎不堪重负,发出细微的呻吟。
刘唐那头标志性的赤发也被露水打湿,湿漉漉地贴在额角鬓边,更添几分亡命徒的凶悍。发梢不断有水滴滚落,砸在脚边一块光洁的青石板上,竟发出轻微的“嗤嗤”声,石面瞬间被蚀出点点针眼般的细小坑洞,腾起一缕肉眼几乎难辨的淡青色烟气——这是权相蔡攸特意赐下的“蚀骨水”,剧毒无比,此刻用来伪装成长期混迹沼泽荒泽、饱受瘴气侵蚀的落魄流寇“体貌特征”,自是阴毒至极。
雾气弥漫,如同死魂灵盘旋不散。新任济州兵马提辖祝朝奉的身影自浓雾深处缓缓显现,他头上的乌纱帽帽翅轻颤,若隐若现,平添几分神秘与压抑。他手中捧着的并非象征朝廷威仪的官印,而是一个惨白中透着暗黄的骷髅头制成的酒壶。那空洞的眼窝黑黢黢地盯着前方。
“诸位将军,”祝朝奉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却在这坟地的静谧中格外清晰,“这是王庆最爱喝的‘人头酿’。”他指骨分明的手指摩挲着壶嘴处嵌着的一枚金光闪闪的牙齿,“去年他劫掠官道,格杀前青州通判,拔下其口中这颗镶金的门牙,镶在此处,以此为荣,日日啜饮。”他的叙述不带丝毫感情,如同在介绍一件寻常物事,但每个字都像冰针,扎进在场之人的心头。
旁边,扑天雕李应上前一步,双手捧着一套血迹斑斑、破旧不堪的衣裳。那血迹早已干涸发黑,更骇人的是,衣裳上遍布三十六个大小不一的破洞!每一个破洞的边缘,都用明晃晃的金线细密地绣上了精致的滚边。这便是王庆势力赫赫有名、令人闻风丧胆的标记——“三十六路烟尘”!每一个金线镶边的破洞,都象征着一个被他剿灭的对头,一件血淋淋的“功勋”。
扈家庄太公扈成,须发皆白,此刻白须上竟也沾染了几点凝固的血珠,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旁人的。他脚边放着一个沉重的精钢铁箱,箱盖开启一半,露出内里排列整齐的七张薄如蝉翼、泛着诡异皮黄色泽的面具。每一张面具都刻画得惟妙惟肖,神情各异——或凶狠,或狡诈,或忠诚——正是按照王庆身边最亲近、最得力的七位心腹的模样硝制而成!人脸做皮,其残忍诡秘之处,让李应都不由得眼神微闪。
此时,天速星戴宗的脚步忽地一顿,他踩着的湿软泥地竟无声地下陷。低头看去,脚下并非沼泽,而是一条人工刻入坚土的浅浅沟槽。槽中并非积水,而是一种缓慢流动、在昏暗中呈现出妖异幽蓝色的粘稠液体,散发出一种极淡、却又深入骨髓的奇异腥甜之气——正是大宋暗卫特制的“引路香”。非但无毒无害,反有追踪寻迹、误导敌人探查方向的奇效。戴宗的目光顺着这诡异的蓝光血槽望去,只见三里外另一片更加荒凉的乱葬岗上,影影绰绰有数百人影正在奋力“掘墓”!刨坑的声音远远传来,带着空洞的回响。他们动作麻利,很快从一座座破败的坟墓深处,起出的并非朽骨残骸,竟是一只只硕大的松木箱子!撬开箱盖,寒光迸现——里面赫然码放着一层层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每一件兵刃的脊骨处,都清晰无比地打着醒目的“祝家庄”钢印标记!
“记住你们的身份!”祝朝奉的声音骤然提高,带着金属般的冷硬。他双掌重重一拍,脆响在坟茔间回荡。霎时间,十二名从头到脚裹在漆黑长袍里的身影如鬼魅般从高大的墓碑后转出。他们动作整齐划一,高高举起手中奇特的铜锣——锣面刻满复杂的符咒纹路——然后同时用包裹着黑布的鼓槌,狠狠敲下!
“铛——!”
一股肉眼可见的音波瞬间炸开,如同实质的涟漪横扫过整个坟场。地面上一层细密的露珠,如同受到召唤,齐刷刷被震起三尺有余!紧接着,更为奇异的一幕发生了:悬浮在空中的亿万水珠并未落下,反而诡异地凝滞、汇聚,在半空中折射、排列,最终形成了一幅巨大的、水光流动的立体地图!山川走势,城池轮廓,岗哨位置,清晰可辨——正是王庆盘踞的老巢,荆湖重镇云安州的全息地形图!更为骇人的是图中所绘的蜿蜒溪流和护城河,流淌的并非清水,而是沉重的液态水银!水银在无形的磁场之力牵引下,精准地按照特定的轨迹流动,清晰地标识出王庆每日巡视各处防务的必经路线!这是一幅用神鬼莫测的手段绘制的杀人路线图!
“吼!”鲁智深虎目怒睁,似是对这奇诡景象感到压抑,猛然间一声低吼,手中疯魔禅杖重重顿地!
“咔嚓!”几声轻微的脆响,镶嵌在禅杖顶部的九枚铜环竟应声同时炸裂!铜片崩飞,露出里面九颗散发着幽绿光芒、小指头大小的蜡丸!蜡丸被震裂少许,丝丝缕缕甜腻又带着腐败气味的甜腥气息飘散出来——正是王庆用来控制其核心部属、令其死心塌地的独门毒药“断肠丹”的绝密仿制品!以毒制毒,打入核心圈的必要“投名状”。
几乎是同时,王进亦动了。手腕一抖,那蟠龙棍如活物般急速旋转,带起一阵慑人的低沉风声。棍首那蟠龙张开的口中,“叮叮当当”地接连吐出七枚边缘锋利、带着倒刺的特制铜钱!钱上花纹繁复诡异,中心一个狰狞的鬼头图案——正是王庆军中通行的“买命钱”样式!用它可以在王庆治下获得某些“便利”或“特赦”,亦是他控制人心、进行内部交易的信物。
赤发鬼刘唐闷哼一声,那头湿漉漉的赤红长发如同刺猬受惊般根根倒竖!发丝之间,十二根细若牛毛、泛着幽幽蓝芒的毒针显露出来,针尖隐隐渗出墨绿色的毒液,在他浓密的发际,被无形的气流控制着,精准地排列成一种独特的菱形箭矢形状!这正是王庆最为亲信、负责贴身护卫安全的“血影近卫”用于在紧急时刻或特定场合传递死亡信号的独门暗器手法!每一个细节,都在无声地宣告着他们对王庆内部的“了如指掌”。
“这是你们的通关文牒。”李应再次上前,从怀中贴身处珍而重之地掏出六卷薄薄的、触手微凉滑腻的物件——那是剥自六名精心选定目标的完整人皮!皮卷上没有丝毫毛发,处理得极其细腻柔软,唯有中心位置,有一个用诡异猩红染料拓印、触之能感受到凹凸纹理的狰狞大手印——正是王庆验明重要投诚者身份的专属“血手印”。每一卷人皮背后,都隐藏着一个被抹杀的真实身份和一条不归路。
扈太公不言不语,只是轻轻用脚尖点了点脚边的铁箱。
“嘎——”一声令人牙酸的轻响,箱盖无声地向上弹开一道缝隙。旋即,一阵密集的“嗡嗡”声响起,三十六只通体由精铁打造、翅膀边缘如剃刀般锋利的微型铁蝙蝠从箱内激射而出!它们灵巧地在众人头顶盘旋一周,然后整齐地落在刘唐的肩上、戴宗的甲胄上、石秀的刀柄上……每一只蝙蝠的形态都略有差异,但双翼伸展的姿态却如出一辙——正是王庆用来传达绝密军令的专属信使标记物!最为精妙绝伦之处在于蝙蝠展开的金属翅膀上涂满的特殊金色粉末,初看不过寻常金箔,当凌晨冰冷潮湿的江风拂过之时,金粉与空气发生微妙反应,立刻在蝙蝠翅翼表面显示出几行清晰、诡异、闪着幽光的蝇头小字:
梁山余孽 献土 投诚
这六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所有注视者的眼底心头。
戴宗低头看着他赖以成名的神行甲马。原本灵动的棕黑色战马,此刻被一种沉黯无光的特制黑漆完全覆盖,所有线条都变得模糊不清,如同深沉的阴影。更加致命的是,工匠已将马腹掏空,塞满了压得严严实实、随时可能被引燃的烈性火药!四条马腿的关节缝隙里,巧妙地镶嵌着淬有混合剧毒的细针,随着步伐起伏时关节的弯曲舒展,这些毒针会悄无声息地弹出刺入目标躯体,见血封喉。这匹神行甲马,已化为一个行走的致命陷阱。
刘唐那头赤发里,已由顶尖的宫廷药师将极细的乌金丝线编织进去。这丝线遇水后并不会腐蚀,反而会渗出一种极其特殊、无色无味的迷幻粉末——此粉能无声无息地瓦解附近吸入者的警觉心,产生信任、熟悉甚至依赖的错觉。此乃渗透、麻痹人心的无上利器。
拼命三郎石秀手中那把随他出生入死的朴刀,也已被熔炉和重锤彻底改造。锋刃依旧寒光慑人,却在刀背深处,开辟出一条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的暗槽。只需握刀之手肌肉在发力前轻微一扭,一股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灰紫色沙尘便会从刀锷处的小孔激射而出——这正是王庆心腹近卫营独有、用于瞬间制服或暗杀的“迷魂沙”!一旦沾身,顷刻便能令人筋骨酥软,神志昏沉。
病关索杨雄身上那件刀枪难入的精钢锁子甲,内衬也被整个更换。表面看仍是寻常丝绸,实则已被浸泡在多种蛇虫毒液中足足七七四十九天。丝绸经过特殊处理,看似光滑,实则每一根丝线都布满了肉眼难辨的倒钩绒毛,随着穿戴者任何轻微的移动——无论是呼吸起伏还是手指屈伸——这些绒毛都会无声地脱落,化为无形粉末飘散在空气中。它不致命,但若长期吸入,会让人气血逐渐衰败,精神莫名萎靡,战力在无声无息中消减。这是一件浸满了死亡阴影的毒衣。
“每月十五月圆之时,”祝朝奉将骷髅酒壶微微倾斜,语气如同传达神谕,“城隍庙顶,用你们各自训练妥当的灰背信鸽,将这份‘问候’传回。”他的话音刚落,那惨白的头骨酒壶仿佛承受不住某种内压,“咔嚓”一声,竟自行裂开几道细缝,里面滚出六颗被一层晶莹蜡封包裹着的圆丸。蜡丸被冰冷的晨风一吹,表面迅速软化溶解,露出里面薄如蝉翼的金箔片!阳光下,金箔表面用比针尖还要锋锐的刻刀,刻满了密密麻麻如蚂蚁行军般的小字与线条——详尽记录了云安州城最新部署调整、人员变动、甚至某些关键将领性格弱点的绝密情报!
与此同时,李应怀中那件绣着三十六洞的破旧血衣,毫无征兆地自燃起来!幽蓝色的火焰并非寻常之火,竟带着一股类似尸油点燃的恶臭。火焰并不蔓延衣料,反而升腾跳跃,在空中扭曲、变幻,最终凝聚成一个笔画淋漓、仿佛饱蘸血水写就的巨大“杀”字!这火焰之字悬停了数息,将每个人脸上跳动的光影照得狰狞无比——这是正式启动诛杀计划、里应外合的最终指令!
扈太公铁箱中那七张人皮面具,更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面具上那双空洞的眼窝深处竟泛起点点幽光,面部的肌肉纹理开始微弱的、有节律地跳动起来!或蹙眉,或狞笑,或低语状,或威严怒视——它们活灵活现地模拟着它们所代表的那七位王庆心腹日常的言谈举止、习惯性表情变化,甚至某些不为人知的小动作!这是最高级别的身份模仿训练,深入骨髓,化骨为形!任何一丝破绽,都将是葬身之地!这一幕诡异到极点,连鲁智深这等百无禁忌之人,都觉得后背有股寒气直冒。
午时已至,夏末酷烈的日头如金戈悬顶,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大地,蒸腾起氤氲的热浪。
一行六人(王进、鲁智深、刘唐、石秀、杨雄、戴宗),终于踏上了这条布满陷阱与阴谋的荆棘不归路。
王进的蟠龙棍挑着一面破破烂烂、仿佛从无数死尸堆里扒出来的旗帜。那面曾经在山寨聚义厅前猎猎作响、象征着替天行道的杏黄大旗,此刻被污血、污泥和不知名的霉斑玷污。更触目惊心的是,那被无数好汉鲜血誓言浸透的“替天行道”四个大字,已被粗暴地撕扯涂抹,由顶尖画工重新修补描绘,变成了笔锋绝望、字形歪斜的“走投无路”!每一个字迹都带着屈辱与背叛的沉重。
鲁智深将禅杖横担在肩上,拖着一条乌沉沉、布满锈迹的粗大铁链。随着沉重的脚步迈动,链环相互撞击,发出“哗啦、哗啦、哗啷……”一连串滞涩、拖沓、毫无章法的噪音。这声响如此嘈杂而疲惫,精准模仿着一支被打残、士气瓦解、只想亡命的残兵败卒溃逃时的狼狈仓惶。
然而,最令人心碎的设计仍属刘唐。他那一头如火般的赤发不再张扬恣肆,而是被特意撕扯得凌乱不堪,如同被野兽抓挠过。更为刺目的是,发髻中突兀地斜插着七支断裂的箭杆!每一支断箭的箭簇都还深嵌其中,箭杆根部沾染着暗红发黑、仿佛刚刚凝固的“血迹”。最扎心之处在于,每一支箭杆之上,都用深入木髓的刀痕,清晰地刻着一个名字:大刀关胜、豹子头林冲、小李广花荣、没遮拦穆弘、病尉迟孙立、金枪手徐宁、双枪将董平!每个名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同行兄弟的胸口。箭头那“新鲜”的残血,在烈日下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血腥气,无声地诉说着来自“昔日兄弟”的“致命背叛”。这是代价,更是最残酷的“投名状”。
他们在出发后遇到的第一个驿站,便遭到了“迎头一击”。
那是一个坐落在官道岔口、为往来行旅提供歇脚饮马的老旧驿馆。六人刚一踏进简陋的院门,准备打水饮马,“呼啦”一声,从四面八方的屋脊后、草垛中、甚至马厩槽底,猛然蹿出三十余名身手矫健、用黑巾覆面的身影!刀光闪动,厉喝连连,瞬间便将六人围在垓心。这些蒙面客身形步法诡异多变,但出招的角度、刀光走的路数,无一不透着熟悉到令人心痛的气韵——那是梁山旧部惯用的、经过无数次生死搏杀磨砺出来的搏命打法!
戴宗反应最快,双脚猛地一蹬,便要激发神行甲马蹿出重围。
“噗!噗!噗!”三声沉闷却精准无比的破空声几乎同时响起!三枚毫不起眼的枣核钉闪电般命中了他左右两匹甲马的腿部关节连接处!“咔嚓”机括碎裂声清脆传来,神行甲马应声颓然崩解,戴宗一个踉跄,几乎摔倒。伪装竟成了累赘!
石秀暴喝一声,手中朴刀化作一团寒光,瞅准一个扑上来的蒙面人空门,刀锋划开对方肋下衣衫!“嗤啦——”一声响,预想中的血光并未喷涌而出,竟是一团腥红浑浊的液体喷溅出来,如同劣质染料袋被捅破——是精心伪装的血囊!喷洒出的,不过是猪羊鸡血混着鱼鳔胶的赝品!
那边,杨雄怒吼着格挡开一柄袭来的钢刀,却被侧方一柄长剑“刺中”后腰。他闷哼一声,借着这股力量,顺势一个夸张的趔趄,“重伤”倒地。就在倒地前的一瞬,他眼角的余光锐利如鹰隼,死死锁定了那袭击者被疾风吹起的袖口内里——一道极其隐蔽、用银线绣成的双头鹰暗记!那是祝家庄核心卫士的身份标识!所有“敌人”,都来自“自己”的后台!这是一场逼真至极的戏,一场考验他们“角色”是否彻底的预演!汗水混着尘土从杨雄脸颊滑落,那倒地的姿态,三分是伪装,七分却是来自内心的寒凉与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