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更漏声，如同冰锥凿穿蔡府书房的死寂。青铜鹤炉吐出的青烟，在摇曳的烛火中扭曲、盘旋，凝成狰狞的鬼面，无声地俯瞰着下方。书房内，空气粘稠如凝固的血浆，沉水香的甜腻混着汗液的酸腥，淤塞在肺腑之间。
潘金莲跪在青砖地上，精心梳理的牡丹髻早已散乱，几缕发丝被冷汗黏在煞白的脸颊上。那支她最得意的赤金点翠步摇，此刻金丝缠绞在她纤细的脖颈上，珠串勒入皮肉，勒出一道刺目的红痕，如同一条华美的毒蛇，正缓缓收紧。李瓶儿伏在她身侧，一身价值千金的苏绣湘裙被泼洒的冷茶浸透，裙角那“花开富贵”的繁复绣纹在身体的剧烈颤抖中扭曲变形，如同被踩碎的牡丹。庞春梅则跪在她们身后，头几乎埋进胸口，身体抖如筛糠，身下昂贵的云锦裙裾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
三人跪伏的位置，恰好压在青砖地缝拼凑出的一个巨大“忠”字上。额头抵着冰冷的金砖，汗水渗出，将金粉溶化，汇成浑浊的、带着屈辱与恐惧的浊流，顺着“忠”字的笔画蜿蜒流淌。
蔡攸端坐紫檀大案之后，玄色蟒袍在烛光下流淌着幽暗的光泽。他指尖捏着一枚温润的双鱼玉佩，玉质莹白，雕工精湛。烛火跳跃，玉上“赵”字暗纹若隐若现，如同毒蛇的信子。
“信王府的玉佩，”蔡攸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刮过每个人的耳膜，“很精致啊。”
潘金莲浑身剧震，猛地抬头，眼中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吞噬！那玉佩……正是三日前，信王府一个俊俏侍卫，在花园假山后，塞进她袖中的“定情信物”！他温热的呼吸仿佛还在耳畔：“金莲姐姐，信王殿下……最是怜香惜玉……”
李瓶儿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抠出血来。她认出蔡攸案头另一件东西——一支赤金凤头簪！那簪子……分明是她藏在妆奁最底层暗格里的！簪头的凤纹，那独特的、内敛的锋芒，正是信王府的标记！是她自己鬼迷心窍，想留条后路！
梁红玉立在蔡攸身侧，一身鱼鳞细甲，甲叶在烛光下泛着幽冷的寒芒。腰间悬挂着一串沉重的黄铜钥匙，三十六枚，对应着蔡府内宅各处密室、库房、机要之所。她目光如电，扫过地上三人，带着审视猎物的冰冷。
扈三娘则立于另一侧，一身火红锦缎战袍，袍角以金线绣着振翅的朱雀。她袍摆看似无意地扫过庞春梅低垂的脸颊，袍角暗藏的淬毒银针，在庞春梅眉间刺出一点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血珠。最诡异的是，那锦袍内衬，竟是用西域火浣布织就，此刻沾染了那细微血珠，竟隐隐显出两个殷红如血的字——“贞烈”！如同无声的嘲讽与审判！
“老爷明鉴！”潘金莲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妾身……妾身只是……只是……”她试图辩解，声音却抖得不成样子。
她的辩解戛然而止。
因为蔡攸枯瘦的手指，正点着案上一份摊开的密报。蝇头小楷密密麻麻，清晰记录着她潘金莲三次向信王府传递消息的准确时间、地点、交接人！甚至……连蔡攸某日午膳用了什么菜，几时几刻在书房见了谁，都写得清清楚楚！她自以为隐秘的幽会，自以为天衣无缝的传递，在密报上，如同被剥光了衣服，赤裸裸地展示在所有人面前！
书房外的回廊下，暗影浮动。李师师素手紧攥着丝帕，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太子妃的妹妹朱映雪，扶着冰冷的朱漆廊柱，鎏金护甲无意识地在柱体上划出浅浅的、凌乱的痕迹。王蕴之发髻上的羊脂白玉簪微微颤动，簪尾流苏轻晃。柴二娘身上的金丝软甲叶，随着她急促的呼吸，发出细碎而压抑的碰撞声。
她们都听到了。清晰地听到了潘金莲那句被恐惧扭曲的狂言——“信王殿下答应纳我为侧妃！待他日……定接我入王府享福！”
“潘夫人可知？”蔡攸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他缓缓起身，金丝云纹的靴底踏过光洁的地砖，停在潘金莲颤抖的手边。靴尖抬起，轻轻碾上她纤细的、涂着蔻丹的指尖。“上月，兵部侍郎的如夫人……”靴底缓缓施加压力，云纹深深烙进皮肉，“就因为收了岐王府一支金钗……”
“啊——！”潘金莲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剧痛让她蜷缩起来。
靴底抬起，潘金莲的手背上，赫然烙下一个清晰的、带着血痕的“背主”二字！字迹狰狞，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所有人的心上！
“全家……发配琼州！”蔡攸的声音如同最后的丧钟。
李瓶儿和庞春梅的身体伏得更低，几乎要瘫软在地。就在这时，庞春梅的裙角突然滑落一个小小的、绣着并蒂莲的香囊。香囊口松开，一枚温润的玉佩滚落出来——玉佩上，赫然刻着一个“康”字！正是昨日康王府派人悄悄送来的“心意”，被她心惊胆战地藏在香囊里，还没来得及处理！
李瓶儿的袖中，也悄然滑出一封折叠整齐的信笺。信笺一角，露出梁红玉的私印！这正是她们昨日察觉潘金莲异常，惊恐之下，偷偷向梁红玉密报的凭证！
庞春梅的耳坠微微晃动，那看似普通的珍珠耳坠，坠体竟有暗格！此刻暗格松脱，一枚小巧的金锭滚落在地——金锭底部，清晰地錾着“康王府赏”的印记！这是康王府送来的“封口费”，她原封不动地交给了扈三娘！
“老爷开恩！”李师师带着哭腔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紧接着是翡翠镯子撞在门框上碎裂的脆响！
“春梅妹妹年少无知……”朱映雪的声音带着急切的求情，鎏金护甲深深抵着自己的心口。
“求老爷念在她们初犯……”王蕴之的声音带着颤抖，她发髻上的玉簪“啪”地一声，竟生生折断！
“诸位姐妹糊涂！”梁红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之音！她身上的鱼鳞甲叶猛地发出一阵急促的“哗啦”声，甲片错动，竟露出内里暗藏的七根三寸长的金针！针尖淬着幽蓝的寒光，在烛火下闪烁着致命的毒芒！“上月礼部尚书家的侧室，就因私通王府……”她的目光如冰锥，刺向潘金莲惨无人色的脸，“被活活钉在城门示众三日！尸身喂了野狗！”
扈三娘的红锦战袍无风自动，袍角的朱雀仿佛要振翅飞出。她袖中滑出一封密信，信纸展开，上面赫然是潘金莲向信王府侍从透露的蔡府机密！时间、地点、内容，详尽无比！甚至包括蔡攸与太子在密室中的密谈纪要！最致命的一行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烧着所有人的眼睛——“少保府亲兵营布防图及轮换口令”！
“妾身知罪！妾身该死！”潘金莲彻底崩溃，涕泪横流，猛地扑向蔡攸的靴尖，试图抱住他的腿哀求。
然而，她的动作僵在半空。
因为蔡攸的脚尖，正踢出一个物件——那是一个小巧的、被蜡封死的铜管！铜管上沾着香灰，正是她藏在佛龛香炉灰里的密信容器！里面……正是她窃取的蔡府侍卫轮换口令表！
李瓶儿看到那铜管，浑身一软，湘裙下再次洇开一片更大的水渍。她认出，潘金莲交给信王府嬷嬷的“信物”，正是蔡攸赐给她李瓶儿的一对羊脂玉镯中的一只！那玉镯内圈，用微雕技艺刻着蔡府几处密室的方位图！
“奴婢们愿作证！”一直沉默颤抖的庞春梅，突然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抬起头，嘶声喊道！她手忙脚乱地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打开，里面是几缕头发、半截烧焦的信纸角、还有一张画着奇怪符号的纸——都是她暗中收集的潘金莲异常行迹！
李瓶儿也反应过来，慌忙从袖中抽出一方素帕，颤抖着展开。素帕上，用同色丝线以极其隐秘的针法，绣着一幅图——潘金莲在假山后，与一个信王府侍女模样的女子低头密谈的场景！人物轮廓清晰，连侍女腰间挂着的信王府腰牌都隐约可辨！
庞春梅则从发髻中拔下一支看似普通的银簪，用力一拧簪头，簪身中空，里面掉出一小卷薄如蝉翼的丝帛——丝帛上，赫然是蔡府后花园的详细地图，几处隐秘小径和角门被朱砂重点标出！
铁证如山！
“家法……不可废。”蔡攸的声音，如同来自幽冥地府的判词，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梁红玉手中的剑鞘猛地敲击在案旁一座青铜小磬上。“铛——！”一声清越而冰冷的磬音，穿透书房，也穿透了门外几位夫人的心。
书房侧门无声滑开，四名身着玄色劲装、面覆黑纱的女卫，如同鬼魅般飘入。她们手中端着乌木托盘，盘上覆盖着猩红的绒布。绒布掀开，露出三盏剔透的琉璃杯。杯中盛着琥珀色的液体，在烛光下泛着诡异而粘稠的光泽，散发出淡淡的、甜腻中带着一丝腥气的异香。
扈三娘的红袖轻拂，一个同样猩红的锦囊滑落案上。锦囊口松开，露出三封素白信笺，笺上墨迹未干——“潘氏金莲，急病暴卒”；“李氏瓶儿，失足落水”；“庞氏春梅，心悸骤停”。
“老爷——！”李师师再也忍不住，猛地冲进书房门槛，手腕上那价值连城的翡翠镯子“啪”地撞在门框上，碎成数段！碎玉飞溅，在她掌心划开一道血口。
“金莲妹妹！”朱映雪紧随其后，鎏金护甲深深掐入自己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滴落在猩红的地毯上，晕开暗色的花。
“老爷开恩啊！”王蕴之泣不成声，断簪的尖锐处刺破了她的指尖，血珠滚落。
柴二娘身上的金丝软甲叶突然“哗啦”一声散开，甲片叮当落地，露出内里素白的中衣。每一片散落的甲叶内侧，都用极细的金丝刻着一个深深的“忠”字，此刻字痕被鲜血浸染，分外刺目。
“信王的人就在府外！”梁红玉的剑尖猛地挑起厚重的窗纱。窗外，远处树丛阴影中，几道黑影如同受惊的蝙蝠，一闪而逝！
扈三娘的红绫如毒蛇般卷向烛台，烛火猛地蹿高，将火光投射在西面高墙上——墙头，一个模糊的人影正慌忙缩头！
“有刺客！”梁红玉尖叫一声，猛地扑向窗口，同时拔下头上的发钗，手腕一甩！一道细微的银光激射而出！“噗嗤”一声轻响，墙头传来一声压抑的痛呼，人影踉跄消失。
潘金莲看着那近在咫尺的琉璃杯，杯中琥珀色的液体仿佛活了过来，翻涌着，扭曲着，蒸汽升腾，竟在她惊恐的瞳孔中凝成一张模糊却威严的脸——信王赵榛！那张脸带着嘲弄，仿佛在说：弃子而已。
“不——！”潘金莲发出绝望的嘶吼，眼中闪过疯狂的怨毒，竟猛地伸手，想要打翻那毒杯！
然而，扈三娘的红绫更快！如灵蛇般一卷，缠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勒断骨头！同时，一名女卫闪电般出手，捏住她的下颌，迫使她张开嘴，另一只手端起那杯琥珀毒液，毫不犹豫地灌了进去！
“呃……咕噜……”潘金莲的喉管剧烈地滚动，琥珀色的液体涌入。她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瞳孔扩散，脸上迅速泛起一层诡异的七彩泡沫！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在她脸上交替浮现、膨胀、破裂！每一种颜色，都对应着她向信王府泄露的一项机密！七次背叛，七色索命！
李瓶儿看着潘金莲瞬间扭曲、被七彩泡沫覆盖的恐怖脸庞，吓得魂飞魄散，屎尿齐流，瘫软在地，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另一名女卫面无表情地走上前，同样捏开她的嘴，将另一杯毒液灌下。李瓶儿只抽搐了几下，便没了声息，脸上同样泛起一层死灰的泡沫。
轮到庞春梅。她看着两具迅速失去生机的恐怖尸体，彻底崩溃，发出不似人声的尖叫，手脚并用地向后爬去，试图逃离这人间地狱！但两名女卫如铁钳般抓住她，捏开她的嘴，将最后一杯毒液强行灌入！庞春梅的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如同离水的鱼，她的脸没有泛起七彩泡沫，却迅速变得青紫肿胀，眼珠暴凸，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仿佛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这正是“心悸骤停”之毒的症状！她挣扎了片刻，最终眼球翻白，口吐白沫，身体软软地瘫倒，气绝身亡。
“赏。”蔡攸冰冷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死寂。他的金锏轻轻点在一直侍立在角落、脸色苍白却强自镇定的苏凝玉和苏玲珑母女眉心。
梁红玉的剑鞘“咔哒”一声轻响，弹开一个暗格，露出两枚流光溢彩的金凤钗——钗身錾凤，凤口衔珠，正是蔡府侍寝女官的身份象征！
扈三娘的红绫再次展开，这次绫面上，用金线混着银丝，绣着四个铁画银钩的大字——“忠勤可嘉”！
最绝的是蔡攸，他从案下取出两套叠放整齐的纱衣。纱衣轻薄如雾，在烛光下近乎透明，但仔细看去，金线织就的“侍”字暗纹，在光线下若隐若现，带着无言的诱惑与权力的烙印。
苏凝玉和苏玲珑母女激动得浑身颤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们慌忙跪下，双手接过赏赐，声音哽咽：“谢老爷厚恩！妾身（女儿）定当肝脑涂地，报效老爷！”
蔡攸微微颔首，目光落在苏凝玉身上：“凝玉，前日信王府送来那对翡翠玉镯……”他指尖点了点案头一个打开的锦盒，里面躺着一对水头极足的翡翠镯子，“玲珑拒得好。”
苏玲珑闻言，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喜和后怕。那对镯子，是信王府嬷嬷硬塞给她的，说是“王妃赏玩”，她当时吓得心都要跳出来，连夜交给了母亲，母亲又立刻禀报了梁红玉。
“还有那幅《春山图》。”蔡攸看向苏凝玉，“画轴里的密信，你呈得及时。”
苏凝玉手心全是冷汗。那幅画是信王派人送来的“雅赠”，她总觉得不对劲，让心腹丫鬟仔细检查，果然在画轴夹层里发现了密信！她一刻不敢耽搁，立刻上报。
蔡攸眼中掠过一丝赞许：“苏夫人持重，玲珑机敏，当为内宅表率。”他抬手，梁红玉立刻捧上一个紫檀木匣。
匣开，一支赤金点翠凤簪静静躺在红绒布上。凤簪造型华美，点翠羽毛流光溢彩，凤眼镶嵌着两粒深邃的鸽血红宝石。与潘金莲那支不同，这支凤簪透着一股端庄大气。
“凝玉，”蔡攸道，“此簪赐你。簪内机巧，可开内书房西侧第三间密室。”那是存放蔡府核心账册和部分机密文书的地方！这是何等的信任！
苏凝玉双手颤抖着接过，激动得几乎落泪：“谢……谢老爷厚恩！”
接着，扈三娘捧上一个长条锦盒。盒内，是一匹流光溢彩的鲛绡纱！薄如蝉翼，轻若无物，却在光线下流转着七彩霓虹。
“玲珑，”蔡攸看向少女，“此乃南海鲛绡，刀剑难伤，水火不侵。赐你裁衣。”他顿了顿，“此纱遇忠贞之血，会显‘贞烈’金纹。望你……永葆此心。”
苏玲珑俏脸通红，又是激动又是惶恐，深深拜下：“玲珑……谨记老爷教诲！定不负老爷信任！”
书房外，晨光熹微。李师师、朱映雪、王蕴之、柴二娘默默看着苏氏母女受赏，眼神复杂。有羡慕，有后怕，更有一丝凛然——在这座深似海的府邸里，一念之差，便是天堂地狱。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的尸骨未寒，便是最血淋淋的警示。而苏氏母女的嘉勉，则是蔡攸为所有内宅女子划下的铁律——忠诚，是唯一的生路。背叛者，死无葬身之地；忠贞者，富贵荣华加身！蔡府后院，自此铁律森严，再无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