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桑百姓虽不至易子而食,活着却也千难万难。
若是儿女成群的人家,或许就认命了。
可高举不同——爹已经没了,儿子绝不能丢!
听罢老窦分析,高举当场就要同去零陵。
不料妻子反将他拦下:婆母尚在,你若弃养寻子,旁人不说你爱子心切,倒要骂你忤逆不孝。
那人贩子我见过相貌,还是我去。
可你是妇道人家!
为娘的人,拼了命也要从那贼人手里夺回孩儿!
高举哑然。
他懂:丢了孩子的母亲,此刻已形同疯魔。先生莫慌,还有我呢。老窦攥住高举颤抖的手,这些年,信不过我么?
见高举点头,老窦急道:鲁肃今夜回城奔丧,明日必闭门祭母。
要出城就趁现在!
老窦,护好我妻。高举声音发哽,若能寻回犬子,做牛做 答你。
这话折煞老汉了...年过半百的老窦竟也抹起眼泪。
目送二人推着草车混出城门——车上蒙着不知哪家亡人,此刻权充老窦亲爹——高举踉跄返回山间私塾。
书生整日担水,本该筋疲力尽,可他心里烧着团火,灼得五脏俱焚。
奈何家中老母尚需照料,容不得他发狂。
灶前蹲着煎药时,老爷子染血的寿衣就堆在脚边。
高举何尝不想让亡父入土为安?可活人总比死人要紧。
待汤药沸腾,他端着碗在榻前轻轻吹凉,蒸汽混着泪水糊了满脸。
他低声唤着娘亲,可床榻上的老母始终无声无息。
高举长叹一声,俯身托起母亲瘦弱的身躯,端着药碗小心翼翼地往她唇边送。
汤药缓慢流淌,他的动作极尽轻柔——这样的照料已重复过太多次。
褐色的药汁突然溢出嘴角,浸湿了衣襟和被褥。
高举怔住了,指尖颤抖着探向母亲鼻端。
不是不肯喝药。
是再也喝不下了。
菜刀劈砍床板的闷响在屋里炸开。
碎布如灰蝶纷飞,露出底下光秃秃的木板。
他发狠般砍着,汗珠混着泪水砸在刀背上。
直到筋疲力竭地跪倒,刀刃仍死死攥在手里。
该砍谁呢?江边的官兵黑压压望不到头,拐走儿子的人贩子早不知去向。
他茫然四顾,突然发现自己连仇人都找不着。
黄昏的山坡上,十指挖出的土坑渐渐成形。
血泥裹着的手指将双亲埋入黄土时,剧痛顺着指尖扎进心里。
那把刀始终别在腰间——总要留着些锋利,才能替死人讨个公道。
......
新坟没有立碑。
木牌太显眼,反倒招人惦记。
这年岁饿红了眼的人,连棺材板都能当柴烧。
他额头抵着泥土重重叩首,直到额前渗出鲜血。
三个头哪儿够还债?生前没尽孝,死后更还不清。
粮仓角落的丧服意外地合身。
老窦当初备下这衣裳是为活路,如今倒真成了葬仪。
高举系好麻绳,摸了摸怀里的刀。
刀刃凉津津的,像夜晚的月光。
丢了儿,为了儿,爹也死了,为了娘,妻子和老窦走了,高举没走,但药熬好,娘也死了,换做别人,早就疯了,但高举没有疯,也不是高举没疯,而是还不到他疯的时候。
缩在粮仓里,冻了一夜,高举一宿闭眼,却一夜没睡。
老窦有钱,高举知道,不然也不会让妻子和他去,但没钱难,有钱也难,在官府没个关系,有钱也不敢花,花了,钱还是钱,你就不是你了。
也因此,老窦的粮仓比高举的私塾还要不如,但高举睡不着,并不是因为粮仓漏风,而是因为死了爹娘,也不是因为死了爹娘,而是柴桑的世道。
爹娘早晚会死,想了一夜,一件事又成了两件事。
睁开眼睛,高举眼中布满血丝,站起身,向西面行去。
鲁肃回城,根本就不是秘密,鲁肃的老娘住在哪里,其实也不是秘密。
鲁肃老娘住不惯孙权赏的府宅,便来了柴桑,在郊外住下,没告诉任何人,但都知道柴桑的郊外住了鲁肃的老娘。
西郊,是世外桃源,没有乞丐,旁人也不去那,本来人们还不知道鲁肃的老娘住在那,这么一弄,也就都知道了。
高举怕那些人,他自然也想去住西郊,但西郊的最破旧的一座木屋,要卖到三百贯钱,不为别的,只因那住下了鲁肃的老娘。
柴桑的那些人,不去住府邸豪宅,偏要去住西郊,不为别的,还是只因那住下了鲁肃的老娘。
高举摸了摸怀中的刀,继续往西郊走去。
刚进了西郊,高举没见到鲁肃,先见到了江东的兵士。
高举没有答话,继续向前走去,对江东的兵士视若无睹,而江东的兵士,纷乱了一阵,也没人敢上去拦,更没人敢上去盘问。
丧服,是极其讲究的,五服之内才能穿,至于披麻戴孝,即便在五服之中,远些关系的,也不能如此,否则便是违了礼数。
高举的丧服,是老窦准备的,是为了演戏准备的。
这场戏,老窦死了爹,高举自然是死了爷。
穿着这样的丧服,在这样的日子,长了些眼睛的,都不敢拦,见到高举眼眶通红,布满血丝,就更不敢拦了。
其实按职责,他们应该拦,可想想自己的官位,他们又不拦了。
现在拦,拦的不是高举,而是自己的前途,这又是把一件事,当成了两件事。
说出去,能让人瞠目结舌,但高举,就是这样,穿着丧服,揣着尖刀,在数不清的官兵面前,走到了鲁肃老娘的坟前,走到了鲁肃本人的边上。
鲁肃跪在坟头,诧异地看向高举,高举也低头看向鲁肃,便也跪下,与鲁肃一同哭了起来。
看上去,高举在哭鲁肃的老娘,但其实是在哭自己的爹娘。
鲁肃的老娘有碑,高举的爹娘无碑,但有碑的无人敢盗,无碑的,也未必能免难。
高举便哭的不是自己爹娘,而是世道。
这样一来,鲁肃身后那些人,更觉得高举是鲁肃的亲戚,便是如他们那般不要脸,也做不到跪下嚎哭,但眼前这人却做到了。你是何人?”
鲁肃没有声张,虽没回头,眉头已经皱了起来。大人,我名高举。”
“我记下了。”
“我哭的不是大人的娘,而是哭我的爹娘,也是哭我那被抢走的儿。”
“想让我帮你?”
“不想!”
高举摇头。别人讲的道理,不如自己讲的道理!”
鲁肃点了点头。你想杀我?”
“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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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举再次摇头,给出了鲁肃意料之外的回答,
你不是好官,他们便无需瞒你。
能瞒,只因有所顾忌,怕你鲁子敬杀鸡儆猴,把他们当成鸡。
我来此不为别的,就是要让这杀鸡儆猴的戏码成真,即便是假的,也得变成真的。
说完,
高举骤然拔刀,径直冲向后方官员,见人便砍,毫不迟疑。
柴桑城的官员,即便全部斩杀,恐怕也难找一个冤枉的。
高举冲入人群,无人敢拦。
上千官兵在场,却因忌惮他与鲁肃的关系,纷纷避让,无人敢下死手。
高举未曾杀过人,却也毫无惧色,闭眼挥刀,生死全凭天意。
鲁肃猛然回头,已有五名官员倒地,心中骇然,却并非为他们喊冤,而是立刻下令将高举擒拿。
他跪回原地,
凝视着墓碑,
泪水再次滑落。娘啊,孩儿不孝,
竟让您死后仍要见血。
但孩儿明白,这血迟早要流。
说罢,
鲁肃重重叩首,
一下又一下,
远不止三次……
零陵城,
政务厅内,
李佑端坐案前,手执密报,眉头紧锁。伯川,在想什么?
郭嘉侧目察觉异样,上前问道,
可是江东又生变故?
文和死士传来消息,鲁肃回柴桑奔丧时,一男子混入其中,暴起伤人,当场斩杀五名官员,重伤八人,随后被擒。
事后,鲁肃声称是其族弟因丧亲之痛疯癫所致,将人带回家中囚禁。
此事当真?
郭嘉抿唇追问。
李佑微微摇头:
文和死士从无虚言,伤人确有其事,但所谓族弟纯属鲁肃捏造。
若他真有此亲族,我们不会今日才知晓。
此事必有蹊跷!
想必是鲁肃有意保此人,又觉那些官员死有余辜,便借族弟之名将其救下,顺便震慑 ,杀鸡儆猴。
若此人真有能耐,无论他是谁,我们都该接触。
虽被鲁肃囚禁,但对文和而言,并非难事。
郭嘉颔首赞同:
看来即便江东至此境地,鲁子敬仍是那个鲁子敬,令人敬佩。
不过缓兵之计罢了。
李佑轻叹,
江东如今积弊已深,非鲁肃一人可解。
事到如今,任何权宜之计都无济于事。
即便鲁肃自己也知道,这一天终将到来。
战事,又要起了。
郭嘉点头。
正如李佑所言,江东世家尾大不掉,柴桑一事更令内部矛盾激化。
若要维持统治,唯有对外开战。
为此,
刘备命李佑驻守荆南,随时备战。
此战绝非小打小闹,而是生死存亡之争。
江东若想延续,必须夺回荆州,方能令世家再度凝聚。
如今的江东,全凭一口气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