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8月的深圳,晨雾裹着海盐味漫过蛇口工业区。齐铁军站在招商局临时办公室的落地窗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框上的铁锈。身后红木会议桌上,香港船王的合同正摊开在晨光里,第十七项附加条款的墨迹还未干透。
齐工,他们这是要抽咱们的脊梁骨!赵红英的指甲掐进合同纸,在技术共享四个字上划出深痕。她身上还穿着昨天庆功宴的的确良衬衫,领口别着的紫荆花胸针沾着机油。
陆文婷突然推门进来,暗房药水味跟着她白大褂的衣角卷进会议室。她将三张放大照片摔在桌上,显影过度的相纸里,松下设备的密封槽泛着诡异的金属光泽。日本人在法兰盘加工面做了微米级凹纹,我们的仿制件没有对应设计。
窗外传来货轮鸣笛声,那五台本要运回的日本设备,此刻正重新卸下码头。齐铁军摸出兜里的石棉绳头——这是他们改良密封件的关键材料——突然转身对港方律师说:技术共享范围,得加上原材料供应商名单。
沈雪梅端着铝饭盒出现在门口时,正听见日方翻译的冷笑:贵方不会连基础冶金厂名录都要保密吧?饭盒里盛着从工人食堂取来的液压油样本,在晨光下泛着浑浊的茶色。
这是红星机械厂七车间全体技工的联名信。沈雪梅将饭盒重重搁在合同旁,四十三个红手印在铝皮上压出凹凸,他们要求参与技术转让的全流程健康监测。
谈判陷入僵局。齐铁军忽然抓起桌上的英雄钢笔,在合同空白处画出个简易传动轴结构图。林律师,贵方货轮的推进器,用的是三菱重工1982年的双曲线齿轮吧?笔尖在图样某处重重一点,这个位置的应力裂纹,用我们的密封技术能延长三倍寿命。
窗外雾散了些,露出码头正在装车的国产机床。赵红英突然夺过钢笔,在技术共享条款后补上:乙方有权对甲方指定设备进行技术改造。她鬓角的汗珠滚落,在二字上晕开墨花。
日方翻译脸色骤变,匆忙离席时碰翻了沈雪梅的饭盒。浑浊的液压油漫过合同上的红手印,将红星机械厂几个字染成赭色。陆文婷迅速抽出莱卡相机,对焦时发现取景框里,那个秃顶的港方工程师正在码头与日本人比划手势。
下午两点,设备改造现场见真章。齐铁军撕下被油污浸透的合同扉页,转身走向车间。经过沈雪梅身边时,他低声说:让七车间准备两套液压系统,一套用石棉绳,一套用你昨天说的...那个医用硅胶。
车间的日光灯管在高压电涌下忽明忽暗,齐铁军蹲在改良后的东德机床旁,军用挎包里露出半截医用硅胶管。沈雪梅蹲身递扳手时,瞥见他后颈被液压油灼出的红疹,铝饭盒在工具箱上微微发颤。
加压测试准备!赵红英的高跟鞋声混在设备轰鸣里。她故意把三菱的技术手册摊开在日方代表必经之路,扉页上的齿轮参数被钢笔改得面目全非。
陆文婷的莱卡相机突然发出异响。她退到暗角拆开相机底盖,发现原本存放备用胶卷的暗格里,多了枚刻着昭和年号的微型齿轮。取景框里,那个港方工程师正用残缺的右手比划着奇怪角度。
压力值80兆帕!操作台的青工嗓子劈了叉。国产机床的铸铁基座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墙上的安全守则被震落,沈雪梅去年手绘的《液压油毒性图谱》飘到日本人皮鞋边。
齐铁军突然抄起24磅榔头,在众人惊呼中砸向压力阀。铸铁外壳崩裂的瞬间,裹着医用硅胶的密封装置完好无损,淡蓝色的胶体在高压下泛起珍珠光泽。
八嘎!日方代表打翻茶杯。褐色茶渍在参数表上洇开,恰好遮住被篡改的应力值。港方律师的金丝眼镜滑到鼻尖,他摸出镀金打火机点烟,火苗却对准了合同附录页。
沈雪梅突然拽过测试记录本,沾着液压油的手指在空白处画出个分子结构式。硅胶遇热膨胀系数,正好补偿金属疲劳值。她的护士鞋碾过地上的齿轮碎片,在油污地面拖出长长的化学符号。
码头汽笛声撕裂空气。赵红英的红裙摆扫过控制台,故意碰翻盛满废切削液的铁桶。银灰色液体漫过日本人的定制皮鞋,她突然用潮汕话惊呼:哎哟,这不是我们处理重金属废料的配方嘛!
陆文婷的白大褂口袋里,暗房显影液不知何时漏了。药水渗透相纸,将偷拍的手势照片蚀刻成齿轮剖面图。她抬头时,正撞见港方工程师用残缺小指在裤缝敲击摩斯电码。
压力值突破设计极限!青工的声音带着哭腔。齐铁军的手掌按在震颤的机床上,仿佛又回到战场感受火炮后坐力。他突然扯开衣领,露出胸口弹痕:林律师,比起你们船上的日本设备,这台土机床更懂什么叫战损修复!
沈雪梅的铝饭盒突然发出脆响。盒底沉积的液压油样本析出诡异结晶,在日光灯下折射出孔雀蓝异彩。她抱着饭盒退向暗处的身影,被陆文婷的镜头精准捕获。
合同我们签。港方律师突然掏出金星钢笔,在附录页补上句繁体小字:技术共享不包含原材料逆向工程。他的钢笔帽轻轻磕桌,三长两短,码头立即传来货轮启航的汽笛声。
赵红英抓起签好的合同对着电扇猛吹,油墨味混着海风灌满车间。她踩着日本代表的手提箱走过,箱缝里漏出半张印着字样的金属疲劳报告。
当最后一道晨雾被海风吹散,沈雪梅独自站在医疗站窗前。铝饭盒里的结晶物在酒精灯下沸腾,析出的重金属蒸汽在天花板凝成个问号形状。楼下传来齐铁军用东北话训斥青工的声音,混着陆文婷调试相机的德语音阶,仿佛首未完成的工业交响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