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岩那句“明日,自有分晓”如同冰冷的楔子,敲进了紫宸殿每一个人的心中。旧派官员们带着惊疑、不屑与一丝不安退去,而那近百名青袍学子,则被暂时安置于宫中偏殿,由禁军严密“保护”起来,实则隔绝了内外联系。
这一夜,对许多人而言,注定无眠。柳谦在府中焦灼地踱步,他无法想象皇帝能用什么方法来填补三十六名重臣留下的巨大权力真空,更不愿相信那些卑贱的寒门子真有治国之才。而偏殿之内,学子们虽略显紧张,却更多是摩拳擦掌的兴奋,他们知道,属于他们的时代契机,或许就在明日。
---------
翌日,紫宸殿。
气氛比昨日更加诡异。龙椅依旧,丹陛依旧,但殿内却多出了许多临时搬来的桌案、算盘、测量工具、大幅的图纸,甚至还有沙盘模型。那三十六名已递交辞呈的官员,被“请”到了大殿一侧旁观,他们脸色难看,如同等待审判的囚徒。而另一边,近百名青袍学子肃然而立,眼神清亮。
李岩没有理会底下的暗流涌动,目光扫过那群靛蓝色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随即对墨衡和张策微微颔首。
户部尚书墨衡率先出列,他神情从容,朗声道:“陛下,诸位同僚。治国首重理财,理财首重账目。旧式记账,条目含混,流程冗杂,易生弊端,且核查困难,往往耗时弥久,仍难明收支全貌。此乃贪墨隐匿之温床,效率低下之根源。”他开门见山,直指旧制弊端。
“臣请于殿上,演示‘皇家航运总局’及京畿试点县衙已全面采用之‘新式复式记账法’与‘审计稽核流程’。”
话音落下,十名显然是精于算学的学子应声出列。他们在殿中早已备好的数张长案前坐下,案上摆放着算盘、特制的账册(分类清晰,格式统一)、笔墨以及几大箱模拟的原始票据。墨衡随意指定了某地近半年的钱粮、物资、工役等收支流水作为考题。
演示开始。只见这十人分工明确,配合默契。一人高声唱报原始单据内容,声音清晰洪亮;三四人同时在不同类别的账册上,以特定的符号和借贷记账法则飞快记录,笔走龙蛇,动作娴熟得令人眼花缭乱;另有几人负责同步核算与交叉验证。
他们的手指在算盘上飞舞,噼啪作响,如同疾风骤雨,却又有条不紊。更令人惊叹的是,他们并非仅仅机械记录,而是在记录过程中便能迅速捕捉到不合规、不合逻辑之处,随时标记存疑。
不过区区一炷香的时间,当传统的账房先生可能还在为如何归类整理那堆积如山的票据而头疼时,这十人团队已然完成了所有记账工作,并迅速整理出了数张汇总表格。
紧接着,其中一名看似领队的学子起身,手持汇总表格,面向皇帝和百官,开始汇报。他语速平稳,条理清晰,数据信手拈来:“禀陛下,经核算,该地半年总收入计白银八万五千七百两,粮四万三千石……总支出计白银九万一千二百两,粮三万八千石……账面亏空白银五千五百两,粮五千石……其中,疑点有三:其一,三月份有一笔河道疏浚款,计白银三千两,支出记录与工程验收记录时间不符,且未见详细用工、用料清单;其二,粮赋入库数与各乡上报总数存在约百分之三的差额,主要集中在运输损耗项,记录模糊;其三……”
汇报不仅清晰列出了总体收支,更是精准地指出了账目中存在的潜在问题和漏洞所在!这已不仅仅是高效的记账,更兼具了实时审计的犀利!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和议论声。许多官员,尤其是曾经掌管过钱粮或地方政务的,脸上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他们太清楚旧式账目的混乱和核查之难了,而眼前这群年轻人所展示的效率和精准,简直如同神技!若此法推行,天下账目还有何隐秘可言?
柳谦的脸色更加难看,他虽不直接管账,但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这是釜底抽薪,直接从根子上剥夺了他们过去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
账目演示完毕,工部尚书张策紧接着出列。他身形挺拔,目光炯炯,洪声道:“陛下,账目清晰,可节流,然强国更需开源,需兴修水利,需筑路建城,需改良器械。工部事务,关乎国计民生,尤重精确测算与规划设计,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旧法多依赖老师傅经验,虽不乏巧思,然缺乏统一标准,难以推广,误差亦大。”
“臣请演示新式测量法与工程算法在水利工程中的应用。”
另一批显然是工科出身的学子应声出列。他们带来了几件造型奇特的仪器——改良后的水准仪、带有精确刻度的量角尺、可伸缩的标尺等,以及大幅绘制好的工程图册。他们以一段虚拟的、情况复杂的黄河堤坝加固工程为例,进行现场推演测算。
只见他们分工协作,两人操作仪器,进行角度和距离的测量,一人在特制的图纸上进行快速标注和计算。他们利用三角测量法、勾股定理等几何原理,迅速确定河床的关键高程点、堤坝各段的坡度要求,并依据这些数据,快速计算出不同区段所需的土石方量、石料数量、用工预估,甚至能模拟出在不同洪水水位下,堤坝各点需要承受的冲击力压强。
其中一名学子更是展开了一张应用了“水泥”这种新式建筑材料后的堤坝结构示意图,详细解释了其内部钢筋(初步尝试)的分布原理,以及相较于传统夯土、三合土堤坝在抗冲刷能力、整体稳定性、耐久性方面的巨大优势。他们的计算和设计,不再是模糊的“大概”、“或许”,而是带着精确的数字和严密的逻辑推理,充满了令人信服的“理”性光芒。
看着这些年轻人沉着自信地操作着仪器,解决着他们过去需要依靠大量人力物力反复勘测、还未必能精准把握的工程难题,柳谦等旧派官员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他们可以攻击寒门子弟不懂经史子集,不通圣人教诲,但他们无法否认,这些年轻人所掌握的,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更高效、更精准的办事能力。皇帝并非盲目用人,也非意气用事,他所擢拔的,是真正能解决实际问题的干才!他早已为取代他们,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李岩将百官,尤其是柳谦等人脸上的震惊、惶恐、难以置信尽收眼底,他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他缓缓站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最后落在那群靛蓝色的身影上,声音沉稳而有力,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众卿都看见了。口诵诗书,熟读经典,固然重要。然,治国需要的是实学,是能办事的才干!是能让国库充盈、河道安澜、百姓安居的能耐!而非坐而论道,空谈误国!”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格物学堂及各地新式学堂,所授便是此等经世致用之学!朕今日让他们上殿,并非炫耀,而是要告诉天下,朕之所用,皆为国所需之才!能者上,平者让,庸者下,此乃万古不易之理!”
他目光如炬,看向跪在地上的柳谦等人,虽未直言,但那未竟之语已如泰山压顶——你们若执意要走,自有贤才能补上!
这一次,整个紫宸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再无人敢出声质疑,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那一百余名寒门学子用他们无可辩驳的实力,在金殿之上,为自己、也为皇帝锐意推行的新政,赢得了第一份沉甸甸的尊重和不容撼动的立足之地。而那三十六份辞呈,在此刻看来,更像是一个苍白无力、即将被碾碎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