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的晨雾裹着松脂香漫过山门时,白骨精正蹲在老槐树下,用枯枝拨弄着陶盆里的草籽。她的指节还沾着昨夜给忘忧花浇水的泥,发间的银簪在雾里闪着幽光——那是唐僧前日硬塞给她的,说“戴稳了,别被风吹乱了花样子”。
“叮——”
一声清越的钟鸣突然炸响,震得槐树叶簌簌落下。白骨精的手一抖,枯枝“啪”地断成两截。她抬头望去,只见灵山顶端的飞檐下,那口被青苔覆盖的青铜古钟正泛着暖黄的光,钟身上的“灵山”二字被雾气浸得有些模糊,却仍能辨出当年的刻痕。
“是……灵山钟?”她喃喃自语。
五百年前,她跟着白虎精屠尽灵山脚下的村庄时,这口钟曾被她亲手砸过。钟身裂了三道缝,钟槌断成两截,最后被她扔进了山涧。如今这钟竟自己响了,连裂缝里都渗出金漆,在晨雾里像淌着蜜。
“大王!”
脆生生的喊声从山径传来。扎着双丫髻的小丫头挎着竹篮跑过来,篮里装着刚采的野菊,发间的红绳晃得人眼晕:“大王的‘忘忧田’该浇水了!我阿爹说,后山的泉水最甜,我给您挑了两桶!”她踮脚把水桶放在白骨精面前,忽然瞥见她发间的银簪,眼睛亮起来:“大王的簪子真好看!像我阿娘嫁时的头面!”
白骨精摸了摸银簪,忽然想起五百年前,自己也是这样蹲在灵山脚下的尸堆旁,把抢来的金簪往头上插。那时她觉得“好看”就是能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到自己身上;如今这簪子戴在头上,却像压着块石头——她记得唐僧说过:“真正的好看,是让别人看了心里舒服。”
“小桃,”她轻声唤道,“帮我去泉边打桶水,要最清的。”
小桃应着去了。白骨精望着山门方向,钟声又响了第二声,比第一声更清亮。她鬼使神差地站起来,往灵山走去。脚下的碎石子硌得她脚心发疼,却比当年屠村时的血路好走得多——至少,这条路上没有尸体,只有晨雾和松涛。
灵山钟下,立着个穿月白僧衣的小和尚。他背着药篓,手里攥着半块碎陶片,正踮脚够钟槌。白骨精认出他了——是前日在白虎岭采药的济世堂小和尚,当时他给她送过忘忧草。
“小师父!”她喊住他,“那钟……”
小和尚转头,看见是她,眼睛亮起来:“大王的耳朵真灵!这钟是前日清晨突然响的,我师父说,是‘旧物认主’。”他把陶片递过来,“我在钟底下捡到的,您瞧——”
陶片上刻着一行小字:“愿以此钟,渡尽众生。”字迹与她当年在尸堆旁捡到的半块玉佩上的字一模一样——那是她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说“等你找到能装下良心的人,就把这玉佩给他”。
白骨精的手剧烈发抖。她想起五百年前,母亲被村民用锄头砸死时,自己躲在草垛里,听着母亲的血滴在地上,溅起小水花。“阿娘,”她当时哭着说,“等我长大,要给他们种满花。”可后来她种的是白骨,是血,是无数人的绝望。
“大王的簪子,”小和尚忽然说,“和这钟上的纹路很像。我师父说,这是‘因果簪’,能锁住前世的债,也能系住今生的缘。”
白骨精摸了摸发间的银簪。她终于明白,唐僧为什么要把这簪子给她——不是为了装饰,是为了让她记得,她曾经是个会疼、会怕、会爱的“人”,而不是只会吃人的“妖”。
钟声第三次响起时,小桃提着水桶跑过来,发梢沾着晨露:“大王!水打来了!”她看见小和尚,歪着脑袋笑:“小师父,你也来听钟呀?”
小和尚摸了摸她的头:“是啊,这钟声,比咱们唱的经还好听。”
白骨精接过水桶,指尖触到水的凉。她忽然想起前日在陈家庄,阿梨教她包粽子,糯米粘在她爪子上,阿梨笑她“像只大狗熊”;想起在车迟国,小尼姑给她绣的帕子,帕角绣着“平安”;想起在黑风山,小机灵给她系的红绳,红绳上串着松针。原来,这人间的暖,从来不是打打杀杀得来的。是种一朵花,是敷一味药,是系一根红绳,是和一群“不一样”的人,一起把日子过出花来。
“小桃,”她轻声说,“把这水浇在忘忧田的忘忧草上。”
小桃应着去了。白骨精望着山门方向,钟声还在响,像有人在耳边说:“你看,春天来了。”
她摸了摸发间的银簪,又摸了摸怀里的陶片。风裹着松脂香吹过来,她忽然笑了——这一次,她不再是“白骨精”,不是“妖王”,只是一个会为一朵花开心、为一声钟感动的“人”。
远处传来村民的喊声:“大王!十五的赏花会,咱们要扎最大的花车!”
白骨精笑着应下,往忘忧田走去。路过老槐树时,她看见树底下不知谁埋了块石头,上面刻着“白虎新生”四个大字——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股子认真劲儿。
“大王!”小桃举着水瓢跑过来,“忘忧草喝饱水了,都抬起头了!”
白骨精蹲下来,望着忘忧草上沾着的露珠。阳光穿过雾气,在草叶上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撒了把星星。她忽然想起唐僧说过的话:“众生皆有佛性。”那时她觉得这四个字虚无缥缈;如今她看着忘忧草在风里摇晃,看着小桃蹦跳的身影,看着小和尚敲钟的背影,忽然懂了——所谓佛性,不过是有人愿意弯下腰,把另一朵花的名字,刻进自己的生命里。
灵山钟还在响,一声又一声,像在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而白骨精知道,她的“新的”,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