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江的晨雾裹着芦苇荡的腥甜漫过渔码头时,老渔翁阿水的竹篙正戳在青石板上。竹篙尖沾着夜露,点出一圈圈水纹,惊得芦苇丛里的野鸭“扑棱棱”飞起来,翅膀上还沾着星星点点的渔火——那是昨夜阿水在船头点的桐油灯,灯芯烧到最后,竟在船帮上烙下了个焦黑的“鱼”字。
“阿水伯!”
脆生生的唤声从芦苇荡里钻出来。扎着双马尾的小渔娘阿秀从船舱里探出头,发梢沾着草屑,手里举着个竹篾编的鱼篓:“我阿爹说,今儿个要给陈家庄送‘银鱼羹’!您瞧这篓子里的银鱼,活蹦乱跳的,比去年的还肥!”
阿水直起腰,摸了摸阿秀的头。他穿件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衫,裤脚沾着泥,腰间挂着个铜铃铛——那是他二十年前救落水书生时,书生送的谢礼,如今铃铛内壁都磨得发亮。他望着阿秀篓子里的银鱼,笑得眼角的皱纹都堆成了花:“秀儿,这鱼得用桐油煎,煎得两面金黄,再撒把葱花……”
“阿水伯又念叨您的‘银鱼三吃’!”阿秀跺了跺脚,“我都背下来了!煎银鱼、炖银鱼汤、银鱼拌豆腐——您昨日教我的,我能倒着背!”
阿水刚要接话,忽听芦苇荡外传来锣声。几个穿青衫的差役抬着块红漆木牌,上面写着“沅江护渔新律”六个大字,后面跟着个穿月白长衫的官员,手里捧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块鎏金牌子:“老渔翁阿水,你去年护渔有功,新律司特赐‘护渔标兵’锦旗一面,以彰善举!”
“护渔标兵?”阿水愣住,接过锦旗的手直颤,“我这把老骨头,能护得几条鱼?”
“您护的哪是鱼?”官员笑着拍了拍阿水的肩,“您护的是沅江的根。前年沅江闹洪水,您带着村里的青壮年用渔船堵决口,救了半村人;去年禁渔期,您带着阿秀在江边种芦苇,说‘芦苇能固沙,沙固了,鱼就多了’——这些,新律司都记着呢!”
阿秀踮脚望向官员手里的牌子,锦旗上的“护渔标兵”四个字被晨雾洗得发亮。她忽然想起前日在江边,阿水蹲在船头教她认鱼:“这是鲤鱼,这是草鱼,这是……”阿水指着条银光闪闪的小鱼,“这是银鱼,最金贵的,得用桐油煎,煎得外酥里嫩……”
“阿水伯!”阿秀拽了拽他的衣角,“陈家庄的李婶说,要请咱们去喝‘银鱼羹’——她用新收的糯米熬的,还加了桂花!”
阿水摸了摸阿秀的头:“好,等送完鱼,咱爷孙俩去。”他转头对差役拱手,“多谢大人,这锦旗,我得挂在船头最显眼的地儿。”
差役笑着应下,带着人往码头外走。阿水望着他们的背影,又看了看船头那盏将熄的桐油灯,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沅江——那时江上全是私捕的渔船,大鱼小鱼一网打尽,芦苇荡被砍得光秃秃,连野鸭都不见了。如今新律颁了,“禁渔期”“护渔队”“生态补偿”,他这把老骨头,竟能当上“标兵”,连芦苇荡都重新长出了绿芽。
“阿水伯!”
清越的声音从江对岸传来。穿月白素纺衫的书生摇着把湘妃竹扇,肩上背着个青布包袱,站在竹筏上向阿水挥手。他发间的青玉簪与阿秀的那枚遥相呼应,腰间挂着“新律司”的铜牌——正是前日在昆明画花林砚。
“林公子!”阿水忙扶住竹篙,“您怎得空来沅江?”
“来寻阿秀。”林砚跳上码头,朝阿秀招了招手,“我在昆明见了阿秀,她说沅江的银鱼最鲜,非让我来尝尝。”他转头对阿水笑,“还说,阿水伯的‘银鱼三吃’,比昆明山珍还金贵。”
阿秀的脸涨得通红,低头揪着渔篓的绳子:“林公子莫要笑话我……”
“不笑话。”林砚从包袱里掏出个油纸包,“我给阿秀带了桂花糖——是昆明‘福兴斋’的,甜得很。”他递过糖,又看向阿水,“阿水伯,我昨日在新律司查了沅江的渔谱,说‘银鱼产卵期在仲夏’,今年禁渔期延长了一个月,正好让鱼群多繁衍些。”
阿水接过糖,剥了块塞进阿秀嘴里:“甜,真甜!”他望着林砚腰间的铜牌,“林公子这官儿,当得比我家那盏桐油灯还亮堂!”
林砚笑了笑:“阿水伯过誉了。新律司的人,本就该给百姓当‘亮堂灯’。”他指了指江面上的渔火,“你看这渔火,从前是渔民照路的,如今是新律照心的。”
暮色渐浓时,沅江的晚霞漫过芦苇荡。阿水的渔船载着银鱼,往陈家庄驶去。船头挂着新得的“护渔标兵”锦旗,锦旗在风里猎猎作响;船舱里,阿秀捧着桂花糖,嘴角沾着糖渣;林砚摇着折扇,望着江面上的渔火,忽然想起昆明的花市——那里的花是会笑的,沅江的渔火,原是会暖的。
“阿水伯!”阿秀突然指着江面喊,“看!那艘船上的渔火,和咱们的灯笼一个颜色!”
阿水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只见江面上飘着几艘渔船,每艘船的船头都挂着盏桐油灯,灯芯烧得正旺,火光映在水面上,像撒了把碎金子。他摸了摸腰间的铜铃铛,忽然明白——这沅江的“渔火亮”,原不是灯的亮,是心的亮;不是火的暖,是日子的甜。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陈家庄的灯火亮了起来。阿水把渔船停在码头,阿秀拎着鱼篓往家跑,发间的银铃叮咚作响:“阿婆!阿婆!林公子来了!他说要喝银鱼羹!”
阿水的铜铃铛在风里晃着,发出清越的响声。他望着阿秀蹦跳的背影,又看了看江面上的渔火,轻轻笑了。他知道,明日天一亮,又会有新的渔火亮起——那是渔民的希望,是沅江的希望,是每一个愿意“守”的人,共同点燃的春天。
这沅江的夜,原是来“亮”人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