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半,苏鹏在熟悉的旧床上醒来,比闹钟早了半小时。多年的创业生涯早已刻印下精准的生物钟,但今天唤醒他的,或许还有楼下可能存在的细微动静。他躺在床上,听着父母房间尚未有响动,整个家,乃至整栋楼都还沉浸在黎明前的静谧里。
他起身,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走到书桌旁。桌上还放着昨晚他从公司带回来的一份文件——一份需要浪寒初作为品牌艺术顾问签字的、关于其画作《春之路》在下一季度全国门店形象升级中授权使用的正式合同,以及对应的版权费用支付说明。
这原本是法务流程中的一个环节,周芳完全可以处理,或者等他回公司再让浪寒初签署。但此刻,这份文件在他手里,却仿佛有了不同的重量。它成了一个最正当、最无可指摘的,走下那十一级台阶的理由。
七点整,母亲起来做早餐,看到他已经穿戴整齐坐在客厅,有些惊讶:“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嗯,有点事要处理。”苏鹏含糊应道,手里捏着那个薄薄的文件袋。
母亲看了眼他手里的东西,又看了眼门口的方向,似乎明白了什么,没再多问,只是转身进了厨房,嘴里念叨着:“那正好,我熬了小米粥,养胃的,你给楼下也端一碗下去,你浪叔胃也不太好。”
苏鹏看着母亲塞过来的保温桶,愣了一下,随即苦笑。母亲总是能用最朴素的方式,戳破他那些精心构筑的借口。
七点十五分,他站在了1102室的门口。手里一边是冰冷的文件袋,一边是温热的粥桶。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按响了门铃。
里面传来脚步声,门被打开。站在门后的是浪父,看到苏鹏,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随即露出温和的笑容:“小鹏?这么早,快进来。”
“浪叔早,”苏鹏举了举手里的东西,“我妈熬了粥,让我送下来。另外……有份公司文件,需要寒初签个字。”
他的声音尽量保持平稳,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浪父的肩膀,投向客厅。浪寒初正坐在餐桌旁,面前摆着早餐和一本摊开的书。她闻声抬起头,目光与他相遇。没有预想中的惊讶或回避,她的眼神很平静,像清晨无风的湖面,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进来坐,还没吃吧?一起吃点。”浪父热情地招呼他。
“我吃过了,浪叔。”苏鹏嘴上说着,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迈了进去。
客厅里弥漫着小米粥的香气和一种久违的、属于“家”的安宁气息。熟悉的家具摆设,墙上挂着的她年少时的画作,以及坐在那里的她,一切都让苏鹏有种时空交错的恍惚感。
他将粥桶递给浪母,然后走到餐桌旁,将文件袋放在浪寒初手边。“这是授权合同和版权费用说明,你看一下,没问题的话在这里签字就好。”他的语气公事公办,带着刻意的距离感。
浪寒初放下手中的书——《空间设计与消费心理》,拿起文件袋,抽出里面的文件,低头仔细翻阅起来。她的手指纤细,翻动纸页的动作很轻,神情专注。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小小的阴影。
苏鹏站在一旁,忽然有些无所适从。他应该离开,却又挪不动脚步。他的目光掠过她面前那本书,掠过她手边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攥了一下。她真的在很努力地,走向一个他或许并不完全了解的方向。
“条款很清晰。”过了一会儿,浪寒初抬起头,拿起笔,在指定的位置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字迹清秀而有力。她将签好的文件递还给苏鹏,“谢谢。”
“应该的。”苏鹏接过文件,指尖与她短暂触碰,一触即分,带着微凉的触感。
“版权费……”他补充道,“财务会走公司账户,估计下周能到。”
“不急。”浪寒初淡淡一笑,重新拿起桌上的书,似乎对话已经结束。
浪母端着碗筷过来,见状连忙打圆场:“小鹏,坐下再喝碗粥吧,你妈熬了一大锅呢。”
“不了,阿姨,我公司还有早会,得先走了。”苏鹏几乎是有些仓促地拒绝。他感觉自己像个误入他人领地的闯入者,这里的平静和她的淡然,都让他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那……你忙。”浪父将他送到门口。
“浪叔,阿姨,那我先上去了。”苏鹏朝里面点了点头,目光最后掠过浪寒初沉静的侧影,转身离开。
门在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那份带着粥香的温暖。苏鹏站在楼道里,手里握着那份已经签好字的文件,却感觉比来时更加沉重。他成功地下楼了,找到了最合理的借口,完成了“公事”,甚至短暂地进入了那个他曾经无比熟悉的空间。
但整个过程,生疏得像是在完成一项商业拜访。她客气,平静,甚至没有问他一句“你胃还疼吗?”。
他一步一步走上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他意识到,那份合同,那个母亲的粥桶,所有这些借口,都无法真正缩短那十一级台阶所代表的、因时间和境遇而产生的距离。
他回到12楼的家,母亲看着他空着手回来,问:“粥她喝了吗?”
“喝了。”苏鹏应了一声,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他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次短暂“回家”所带来的、复杂的失落感。
**【11楼 · 浪家】**
门关上后,浪寒初才缓缓放下手中的书,目光落在那个还冒着热气的粥桶上。
浪母叹了口气:“你这孩子,小鹏好不容易下来一趟,你怎么……”
“妈,”浪寒初打断母亲,声音很轻,“他是因为公事来的。”她顿了顿,补充道,“而且,他看起来真的很累。”
她看到了他眼底的血丝,看到了他刻意挺直却难掩疲惫的脊背。正是因为这份清晰的认知,她才更加不能流露出过多的依赖和牵挂。他此刻需要的,不是一个需要他分心照顾的病人,而是一个能让他安心向前奔跑的后方。
她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温热的米粥送入口中。米的香甜在舌尖化开,带着苏妈妈手艺里特有的、家的味道。她低下头,继续看那本《空间设计与消费心理》,只是翻动书页的速度,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楼下恢复了安静,只有偶尔书页翻动的声音和碗勺轻微的碰撞声。楼上,苏鹏房间的门紧闭着,隔绝了内外。
那份签好字的合同被苏鹏放在书桌上,他盯着它看了许久,然后拿起手机,拨通了周芳的电话。
“周芳,浪寒初的版权费,走加急流程,今天务必支付。”
“好的,苏总。”
挂断电话,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用工作能解决的方式,似乎是他现在唯一擅长,也是唯一能做的,与她产生连接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