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新党示好
扬州的暑气裹着盐场的咸腥,漫过通判府的窗棂。沈砚之正伏案修订《扬州盐政细则》,案头堆着厚厚的账册,其中一本记录着灶户的月收入,红笔标注的“较去年增长三成”字样,在日光下格外醒目。门房轻叩三声,低声通报:“大人,京里来了位信使,说是王相公派来的。”
王安石的使者?沈砚之握着朱笔的手微微一顿。自扬州盐价腰斩、私盐绝迹的消息传回京城,各方动静便没断过——旧党刚送来太常博士的任命,新党竟也紧随而至。他将笔尖在砚台轻舔,淡声道:“请进。”
信使一身月白绸衫,袖口绣着暗纹云鹤,进门便拱手笑道:“沈大人,久仰。王相公常对同僚说,扬州盐政是新法的标杆,能在半年内厘清积弊,大人的才干,真是令人叹服。”他将一个紫檀木匣放在案上,匣内铺着明黄锦缎,放着一卷圣旨副本和一本烫金册子,“相公已向陛下举荐,请您回京任户部侍郎,总领天下盐政改革。这是拟好的章程,您过目。”
沈砚之展开副本,“总领天下盐政”六个字刺得人眼慌。他想起上月去盐场巡查,老灶户赵伯捧着新领的工钱,粗糙的手掌反复摩挲银锭,老泪纵横道:“活了六十年,头回见官爷把盐账算得这么清。”又想起城南杂货铺的掌柜说,如今连最穷的人家都能买得起腌菜的盐,檐下挂着的咸鱼干比往年多了三倍。这些细碎的安稳,比京城里的高官厚禄更让他心头踏实。
“多谢王相公厚爱,也劳烦信使远途奔波。”沈砚之将副本轻轻推回,指尖划过案头的《扬州盐政细则》,“只是扬州试点刚满半年,许多关节尚未理顺。您看——”他翻开册子,指着其中一页,“这里关于‘官盐零售点分布’,扬州因水路便利,每二十里设一个站点便足够;但像陕甘那些山路崎岖的地方,怕是要加密到十里一个,否则百姓买盐仍需跋涉。”
信使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沈大人是担心旧党作梗?您放心,有王相公在,朝堂上无人敢置喙。新法推广本就该雷厉风行,您在扬州能成,全国自然能照办。”
“非是怕人阻挠,是怕辜负百姓。”沈砚之翻到另一页,上面贴着张手绘的地图,标注着扬州各盐仓的储盐量,“比如这‘盐税分成’,扬州产盐丰沛,可留三成补贴灶户;但产盐稀少的州府,若也按此比例,怕是会造成国库亏空。还有这‘运输成本’,扬州靠运河,每石盐运费仅需五文;换作蜀地,走栈道运盐,成本要翻十倍——这些细节没磨透,贸然推广,不是惠民,是害民。”
他想起前日收到的密报:邻省有官员照搬扬州的盐价,却因运输成本过高,官盐根本运不到偏远乡镇,反倒让私盐贩子趁机抬价,百姓怨声载道。可见改革从不是照葫芦画瓢,需如熬盐一般,依着水土火候慢慢调试。
信使的笑容彻底敛去,语气添了几分急切:“沈大人,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多少人挤破头想进中枢,您怎能推辞?王相公说了,全国盐政改革的章程全由您定夺,新党绝不多加干涉。”
“正因干系重大,才更不能冒进。”沈砚之合上册子,目光落在窗外盐场的方向,炊烟在暑气中袅袅升起,那是灶户们在煮新盐。“信使请看,这盐场的灶户就像田里的秧苗,扬州的水土适合密植,换个地方可能就得疏种。我得先把扬州的经验嚼碎了,哪些能学,哪些得改,都写进细则里,再呈给中枢——这才是对百姓负责,也是对新法负责。”
他取过宣纸,提笔写下回信,墨色沉稳如石:“扬州试点未熟,不敢承中枢之托。现将《扬州盐政细则》呈上,其中‘灶户户籍管理’‘私盐举报奖励’等项,或可为各地参考。待试点满一年,各项数据确凿,再议推广不迟。砚之不才,唯愿守好扬州一方,让灶户安稳,盐价平实,便是对新法最大的助力。”
信使捏着信纸的指节泛白,终是没再说什么,告辞时脚步带着几分悻悻。沈砚之送至廊下,见对方的马车消失在巷口,转身回房时,忽然发现案头的茉莉开了,淡紫色的花瓣沾着晨露,在暑气中透着清冽。
他重新坐回案前,在《扬州盐政细则》的扉页写下:“治政如熬盐,火候不到,急则焦,缓则淡。”墨迹晕开时,远处传来盐工们的号子声,粗粝的嗓音里满是欢喜——那是对安稳日子的最好注解,也是他拒绝所有捷径的底气。
暮色漫进窗棂时,沈砚之仍在修订细则,案上的油灯忽明忽暗,映着他专注的侧脸。册子里夹着张纸条,是赵伯托人送来的,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今年的盐,白得像雪。”他将纸条抚平,夹在“灶户收入”那一页,忽然觉得,比起京城里的党争漩涡,这片盐场的咸腥气,才是最该握紧的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