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沈母让诰
黄河边的风带着冰碴子,刮在窗纸上沙沙作响。李氏坐在炕头,手里捧着那卷明黄的诰命,指腹一遍遍抚过上面“孺人”二字,眼神里却没有多少欢喜,反倒带着几分局促。炕桌上摆着沈砚之让人捎来的凤冠霞帔,珍珠在昏黄的油灯下闪着光,衬得她粗布棉袄愈发寒素。
“娘,这诰命是朝廷的恩宠,您该受着。”沈砚之坐在炕边,看着母亲鬓角的白发,心里有些发酸。他特意请了假回乡,原想亲眼看着母亲穿戴诰命,风风光光接受乡邻的道贺,可看这情形,母亲似乎并不自在。
李氏把诰命轻轻放在桌上,叹了口气:“娘一个农家妇,一辈子跟土坷垃、织布机打交道,戴不惯这凤冠,穿不惯这霞帔。你给娘扯块青布做件新棉袄,比啥都强。”她转头看向沈砚之,眼里带着恳盼,“砚之,娘有个心思,你听听中不中?”
“娘您说。”
“墨兰那孩子,命苦。”李氏摩挲着诰命的边缘,声音放得柔缓,“她娘林氏,是盛府的妾室,当年拉扯墨兰长大,受了多少委屈你不是不知道。如今墨兰嫁进咱家,在京里那些勋贵夫人跟前,总因‘庶女’二字矮半截。你若有余力,就也给林氏请个封吧——不为别的,就为让墨兰在盛府能抬得起头,在外面不受人轻贱。”
沈砚之愣住了。他不是没想过墨兰的难处,只是仁宗朝尚无给妾室请封的先例。朝廷礼法森严,正室受封天经地义,妾室即便生了子女,也只能算“外室”,别说封诰,连入宗祠的资格都没有。母亲这要求,几乎是要破了百年的规矩。
“娘,这……”他面露难色,“朝廷有规矩,妾室不得受封,臣贸然请奏,怕是会被言官弹劾,说臣罔顾礼法。”
“规矩是人定的,不是死的。”李氏握住他的手,她的掌心布满老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度,“当年你爹治河,不也破了‘民夫不得参与堤坝设计’的规矩?为啥?因为他懂水情,能救命。林氏虽为妾室,可她教出了墨兰这样的好姑娘——墨兰帮你推广新稻种,在贵妇宴上为你分辩,难道不是她的功劳?这样的母亲,凭啥不能受封?”
沈砚之沉默了。他想起墨兰在相府宴上,捧着稻种应对刁难时的从容;想起她连夜为漕运账册缝布包,夹层里塞艾草时的细致;想起她偶尔提起盛府,说起林氏总在夜里悄悄给她塞银钗,让她“嫁过去别受委屈”时,眼里一闪而过的酸涩。
墨兰从不跟他抱怨盛府的嫡庶之别,可他知道,那是她藏在心底的软肋。林氏若能受封,哪怕只是个最低等的“安人”,对墨兰而言,也是天大的体面——那意味着朝廷认可了她母亲的德行,意味着她在那些看重出身的夫人面前,终于能挺直腰杆。
“娘不是让诰命。”李氏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拍了拍他的手背,“娘是让你护着墨兰的软肋。夫妻过日子,不就是你护着我,我帮着你?你护好了她的软肋,她才能更安心地陪着你走往后的路。”
油灯的光晕在母亲鬓角跳跃,沈砚之忽然想起小时候,他被富家子弟嘲笑“没爹的穷小子”,是母亲攥着他的手说“咱不惹事,但也不能怕事”;他赶考缺钱,是母亲把陪嫁的银镯子当了,塞给他时说“别学那些贪官,要学你爹,干干净净做人”。母亲这辈子没读过书,却比谁都懂“体面”二字的真意——不是凤冠霞帔的华贵,是让人瞧得起的底气。
“娘,我知道了。”他重重点头,心里的犹豫被一股暖流冲散,“儿子回京就奏请陛下,为林氏请封。”
李氏这才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绽开的菊花:“这就对了。咱不求多高的封号,哪怕只是个‘孺人’,也是朝廷的心意,是给墨兰的底气。”她把那卷诰命往沈砚之面前推了推,“娘的诰命,先收着。等林氏也有了封,娘再跟她一块穿戴,咱娘俩比比,谁的针脚更细。”
沈砚之看着母亲眼里的光亮,忽然鼻子一酸。母亲不是不看重这诰命,她是把这份荣光,分了一半给墨兰,分了一半给那个同样在底层挣扎过的林氏。她们一个是农家妇,一个是妾室,身份天差地别,却有着同样的心思——护着自己的孩子,盼着他们能在人前活得体面。
回京的路上,沈砚之在马车里写好了请封奏疏。他没有回避林氏的妾室身份,反而详述了她如何在盛府的夹缝中教养墨兰:教她读书识字,教她善良坚韧,教她“不媚上,不欺下”,甚至在墨兰嫁过来后,还悄悄寄来江南的稻种图谱,说“墨兰懂这个,或许能帮上沈郎”。
“臣妻墨兰,温婉贤淑,助臣良多,皆赖其母林氏教诲。”奏疏的末尾,他写道,“礼法虽重,人情更重。林氏虽为妾室,其教女之德,不输正室。恳请陛下破例,封其为‘安人’,以彰母德,以慰臣妻之心。”
奏疏递上去的那日,墨兰正在院里侍弄新稻种。沈砚之把母亲的话告诉她,她手里的水壶“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
“你娘她……”墨兰哽咽着说不出话。她知道,对一个农家妇而言,诰命是何等荣耀,可李氏竟愿意为了她,主动让出这份体面,甚至为她那从未被人看重的母亲请封。
“娘说,你是咱家的人,你的软肋,就是我的软肋。”沈砚之帮她擦去眼泪,声音温柔,“别担心,陛下若不准,我再争;言官若弹劾,我来挡。总有法子的。”
墨兰望着他,泪眼朦胧中,忽然觉得心里那块因“庶女”身份而生的坚冰,正在一点点融化。原来被人护着软肋的滋味,是这样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