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官民共治
政事堂的烛火亮到深夜,沈砚之铺开一张江南水系图,指尖在“清溪村”三个字上反复点了点,指腹蹭过图上标注的“淤塞”二字。烛火在水系图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倒像那渠水在眼前漾开,泛着浑浊的光。
“这几处水渠年久失修,若要重修,需银二十万两,还得征调民夫——可百姓刚秋收,怕是不愿离家。”他眉头微蹙,声音里带着几分沉吟。
户部尚书皱着眉,指节敲了敲案边:“若强行征调,怕又要出乱子,去年河南就因修渠逼反了两个村子。”
沈砚之指尖一顿,忽然抬眼:“不如试试让百姓自己说了算。”
次日早朝,他提出“官民共治”的法子:地方兴修水利、办学堂这类事,官府先拿出章程和预算,再让百姓推选代表,一起商量怎么修、怎么管、钱怎么花。代表由各村德高望重的老人、识字的书生、勤恳的农户组成,每月与官员开一次“议事会”,账目张榜公示,谁也做不了假。
“荒谬!”吏部尚书猛地拍了下案几,砚台里的墨汁溅出几滴,“去年青州选里正,就有乡绅买通村民弄虚作假!百姓哪懂什么章程?到头来还不是被人当枪使,反倒添乱!怎懂政务?若让他们指手画脚,岂不乱了纲纪?”
旧党官员纷纷附和:“官员牧民,本就是上下有序,哪有官民平起平坐的道理?这是动摇国本!”
沈砚之却平静地拿出一卷册子,册子边缘卷了角,里面夹着片干枯的稻叶——那是百姓代表议事时,随手夹进去做记号的。“这是清溪村的试行记录。上个月,那里要修引水渠,我让百姓推了五个代表,与县令一起议事。”
他翻开册子,记录上的字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写着“木料用松木,比杉木耐腐,村西头林子里就有”,旁边还画了个简易的伐木示意图。“代表们说‘秋收后农闲,可自己出工,只求官府出木料’,省下了三成工钱;还说‘渠要绕着祖坟走’,避免了冲突——如今水渠快修好了,百姓说‘这是咱自己的渠’,护得比谁都上心。”
“百姓或许不懂章法,却懂自家的难处。”沈砚之的目光扫过众臣,“官员定方向,百姓补细节,才能把事办得妥帖。”
新党官员多有赞同,王安石抚着胡须道:“此法能防官员虚报冒领,还能顺民心,臣以为可行。”
争论了半月,仁宗拍板:“先在江南五州试行,若真有效,再推广全国。”
试行之初,阻力重重。地方官嫌麻烦,觉得“与农夫议事有失身份”;乡绅怕失去特权,暗中挑拨百姓与代表的关系。有个县令故意把预算报高了五成,想让代表们知难而退,没想到代表里有个老账房,戴着副磨得发亮的铜框眼镜,拨着算盘珠子,算得噼啪响:“大人说木料要五十文一尺,可上个月我给儿子打婚床,市集上最好的松木才三十五文,还管送货。这多出来的十五文,总不能是给木料穿了绫罗吧?”
县令被问得面红耳赤,只好改了预算。消息传开,百姓都说:“有代表盯着,官老爷不敢糊弄咱们了!”
清溪村的水渠修成那日,百姓们特意请了沈砚之去剪彩。代表之一的张老汉拉着他看渠边的石碑,石碑边角打磨得很光滑,是村民们轮流用砂纸磨了三日的。上面刻着“官民共修,惠及子孙”,下面既有县令的名字,也有五个代表的名字,还有十几个村民的签名。
“沈大人您看,”张老汉指着自己的名字,那字刻得深,笔画里还嵌着点泥——是刻碑时他非要亲手抹的“奠基土”,说“这样才算真的连在一块儿”,“这碑上有咱们百姓的名,往后谁想毁渠,先问问咱答应不答应!”
更让人惊喜的是办学堂。以往官府办学,总按自己的想法建在镇中心,偏远村子的孩子上学要走十几里路。实行官民共治后,代表们提议“在各村设分校”,百姓出木料,官府派先生,适龄的孩子都能就近上学。启蒙堂的阿福如今就在村分校念书,他的书包是奶奶用旧布拼的,里面除了课本,总装着半块饼——以前赶路来不及吃早饭,如今在家门口上学,他能慢慢吃完再走,书包里的饼常分给同桌的小丫头。
仁宗派内侍去江南巡查,回来后禀报:“百姓说起议事会,都道‘官府把咱当人看了’。修渠的工效快了三成,学堂的入学率高了五成,连官司都少了——有纠纷先找代表评理,不必动不动就告到官府。”
仁宗看着内侍带回的议事会记录,上面记着“张三与李四争地界,代表丈量后各让三尺”“王寡妇家缺粮,议事会从公粮里借了两石,秋收后还”,桩桩件件,都透着股自治的清明。
“此法可补朝廷之短啊。”仁宗叹道,当即下旨,将“官民共治”推广到全国,还规定百姓代表每三年一选,若有失职,可由村民罢免。
沈砚之看着各地送来的试行报告,对墨兰道:“其实百姓要的不多,不过是被尊重、被信任。你把他们当自家人,他们才会把官府的事当自家事。”
墨兰正在给淑贤女学的学生讲算学,闻言笑着指了指学生们的算术本:“你看这道分粮题,我原想按课本教,可她们说‘家里分米,从来是先给奶奶留足,再分孩子们的’,倒提醒我该讲讲‘情理账’。治国和教孩子一样,光有章法不行,还得顺着人心的纹路来。”
窗外的阳光照在“官民共治”的章程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条款,不再是冰冷的文字,而像一条条纽带,把官府和百姓系在了一起。沈砚之知道,这条路或许还会有阻碍,但只要百姓愿意走,就一定能走通——毕竟,谁也挡不住人心所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