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侍郎的新算盘
户部值房的烛火燃到第三夜时,沈砚之终于将积年旧账清出了眉目。案上的账册堆成两座小山,左侧是核对无误的“明账”,右侧是待查的“疑账”,唯有中间那本《全国漕运损耗总录》摊开着,朱笔圈出的数字刺得人眼疼——江南漕帮报的“风浪失事”损耗,竟比实际行驶的漕船总数还多三成。
“大人,这账没法对。”书吏捧着运河闸口的记录进来,额角渗着汗,“徐州段说上月翻了五艘粮船,可闸口的登记册上,那几日根本没船经过;还有扬州漕帮,报的损耗里竟有‘被水鸟叼走十石米’,这……”
沈砚之指尖点在舆图上的“徐州”二字,那里是运河弯道最急处,历来是漕运损耗的“重灾区”。他忽然起身,取来朱砂笔,在徐州、淮阴、镇江几处闸口画了圈,红痕像几道醒目的警示:“明日起,你带两个人,揣着账册去运河沿线。每处闸口蹲三天,记清楚每天过多少船,装多少粮,遇没遇到风浪——我倒要看看,这‘风浪’到底长什么样,能吞掉这么多粮食。”
书吏领命而去,值房里只剩沈砚之一人。他对着舆图琢磨到深夜,指尖在“扬州漕帮”的标记上顿住——三年前在扬州,他就听说漕帮有“虚报损耗”的猫腻,只是那时精力都在盐政上,没来得及细查。如今看来,这“风浪失事”背后,怕是藏着更深的贪腐。
回到家时,墨兰还在灯下缝补。见他进来,她放下针线,端上温在炉上的莲子羹:“看你眼下的青黑,又熬了半宿?”案上摆着个新缝的布包,粗布底子,边角缝着细密的回纹,针脚里还嵌着些浅绿色的碎末。
“这是?”沈砚之拿起布包,触手厚实,夹层里沙沙作响。
“防蛀的艾草。”墨兰笑着解释,“运河边潮,账册最易生虫。我在夹层里塞了艾草,再缝层油纸,水汽也进不去。”她打开布包,里面分了三格,“大格放总账,小格放闸口记录,最底下这个暗袋,能装你画的舆图。”
沈砚之捏着布包,指尖触到艾草的清香,心里忽然一暖。他想起在扬州时,她也是这样,总在细微处替他着想——盐场的账本易沾盐粒,她就做了带布套的夹板;巡堤时怕他摔着,就在鞋底纳上防滑的麻绳。
“你这布包,倒比户部的铁箱还结实。”他笑着把舆图折好塞进暗袋,忽然眼睛一亮,“说起来,我倒有个新主意。”
墨兰正给他续茶,闻言抬眼:“什么主意?”
“让船户自己报损耗。”沈砚之指着账册上的“风浪失事”,“他们报多少,我们就记多少,但得立个规矩:报上去的损耗,事后要派人核查,若是虚报,加倍罚款;若是实报,甚至报得比实际少——比如真丢了五石,只报三石,剩下的两石就算他们自己挽回的,朝廷给奖励,从节省的粮款里抽一成给他们。”
墨兰放下茶壶,仔细想了想:“这法子倒是新鲜。船户怕罚款,就不敢多报;想拿奖励,或许还会主动护着粮食,少出损耗。只是……会不会有人故意多丢粮,再少报,假装是自己挽回的?”
“所以得有核查。”沈砚之在纸上画了个简单的流程,“每艘船出发前,闸口登记确切粮数;到港后,由接收官和船户一起清点,损耗多少,双方签字画押。若船户报的比实际少,就按差额给奖励;若报的比实际多,差额部分加倍罚。”他指着“奖励”二字,“人都是趋利避害的,与其防着他们贪,不如让他们觉得‘少损耗更划算’。”
墨兰看着他画的流程,忽然想起在扬州盐场,他也是这样——不硬堵,而巧疏。盐商囤积居奇,他就设公示栏让价格透明;官吏克扣盐引,他就让百姓参与监督。如今对付漕运损耗,他又想出“自报奖惩”的法子,倒像在账册上打了个巧妙的算盘,既算清了粮食账,也算准了人心账。
“明日我让人把这法子写进章程。”沈砚之把布包往怀里一揣,眼里闪着光,“先在徐州段试试水,若是管用,就在全国推广。”
夜里躺下时,沈砚之还在琢磨细节:奖励该用粮食还是银子?核查官会不会和船户串通?墨兰听着他低声念叨,忽然笑道:“不如先找几个信得过的老船户问问,他们常年跑运河,最知道哪里容易出损耗,也最清楚同行的猫腻。”
“对啊!”沈砚之猛地坐起来,“我怎么没想到?明日让书吏先去扬州找王二牛,他认识不少漕帮的老伙计,让他帮忙打听打听。”
墨兰把他按回枕上,替他掖好被角:“急什么,天亮再说。你啊,一有新主意就像揣了块热炭,非得立刻焐熟了才甘心。”
沈砚之笑着握住她的手,指尖还带着艾草的清香。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在案上的漕运舆图上,那些红圈在月色里仿佛活了过来。他知道,这“自报奖惩”的法子未必能一蹴而就,或许会遇到船户抵触,或许会被官吏阻挠,但就像当年在扬州推行盐引公示那样,只要摸准了人心的脉络,再难的账,也能算出清明来。
第二日清晨,沈砚之带着布包出门时,墨兰在他身后叮嘱:“记得每天晒账册,艾草防蛀,却挡不住潮气。”他回头摆摆手,布包在晨光里晃了晃,像揣着个藏着智慧的锦囊。
运河边的风带着水汽,吹得布包上的艾草香漫开来。沈砚之站在闸口,看着漕船缓缓驶过,忽然对着身边的书吏笑道:“记着,咱们这趟不是来查谁贪了粮食,是来给船户算笔明白账——少丢一尺布,多留一升米,对他们,对朝廷,都是赚头。”
书吏似懂非懂地点头,却见沈砚之已翻开账册,在“徐州段损耗”那一页,写下了第一行新批注:“人心如秤,能称粮,亦能称德。”阳光落在字迹上,暖得像墨兰缝布包时,指尖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