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般若在祭坛石阶上醒来时,晨雾正顺着岩窟缝隙漫进来。
她觉得太阳穴突突地疼,像有细针在记忆里挑动,可等她想抓住那些模糊的影子,它们又散成了晨雾里的碎光。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被晨光镀亮的侧脸。
那人坐在她身侧的石阶上,脊背挺得笔直,却又放轻了呼吸,仿佛怕惊醒什么易碎的东西。
他的指尖悬在她发间,像是想触碰又不敢,最后只是轻轻替她理了理被夜露打湿的鬓角。
你是......谁?她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尾音发颤。
楚昭明的指尖在半空顿住,喉结滚动了一下。
晨雾里,他睫毛上的水珠落下来,在脸颊上划出一道水光。
可他抬头时,眼睛里却浮起了笑,像当年在梅树下,她捧着《山海经》打盹时,他俯身轻唤小书呆子的模样。
我是昭明。他说,伸手覆住她搁在石阶上的手。
她的手凉得惊人,他便轻轻搓了搓,把温度渡过去,你答应过要和我一起看春天的人——去年冬天在寒渊书院,你说等梅树抽芽,要我陪你去后山看第一朵花开。
秦般若的指尖无意识地动了动,触到他掌心的薄茧。
那茧硬得硌人,像是被刻刀磨出来的。
她望着他眼尾的细纹,忽然皱眉:可我......记得你流了很多血。
楚昭明的笑容顿了顿,随即更温柔了些。
他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左胸:那是因为你替我记住了一切。
你看,这里还跳得很稳——是你用痛替我守住了心跳。
岩窟洞口传来衣角摩擦石壁的轻响。
影婆佝偻着背立在那里,银白的发丝被晨雾沾成一缕缕,像垂落的蛛丝。
她望着石阶上的两人,声音像老树根擦过岩缝:她的记忆在替你承痛。她抬起枯枝般的手,指向秦般若额角淡青色的守忆印,每一份痛,都在烧她的过去。
就像用烛火烤冰,痛越浓,冰化得越快。
楚昭明的手指在秦般若手背上收紧。
他望着她困惑的眼睛,忽然想起昨夜她沉睡时,守忆印上裂开的细纹——那些裂痕不是伤口,是光进来的地方。
可此刻他才明白,原来光进来时,也在把里面的东西带出去。
我刻。他突然开口,声音低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刻在石壁上,刻在石板上,刻在所有她能看见的地方。
她忘了,我就说给她听;她记不全,我就补全。
从那天起,岩窟的石壁开始有了温度。
楚昭明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握着影婆给的青铜刻刀,在潮湿的石壁上一笔一画地凿。
梅下初遇时,她发间沾着的梅瓣;霜犁村守灯夜,她裹着他的斗篷在火塘边打盹;血渊焚心那夜,她替他挡下神罚时,守忆印迸裂的光......每一幅画旁,他都用小篆刻一行字:此日,般若替我挡下三息神罚此夜,般若替我记住霜犁村老妇的遗言此劫,般若替我承了七印灼魂之痛。
秦般若每天清晨醒来,就搬着石凳坐在石壁前。
她有时能盯着某幅画看很久,指尖轻轻抚过石纹,眼里浮起水光:这梅树......是不是在后山?有时又只是捂着心口,说这里发烫,却道不清缘由。
那天下着细雪,她指着心火燃心那幅画。
画面里的少女跪在血渊边缘,周身腾起赤金色的火焰,像要把整个洪荒的阴寒都烧穿。
她的指尖在二字上反复摩挲,忽然有滚烫的泪砸在石面上:那是我......烧给这世界看的火,对吗?
楚昭明正蹲在她身侧补刻石纹,闻言猛地抬头。
他看见她眼底有极淡的光在闪烁,像被风吹得忽明忽暗的烛火。
他伸手替她擦泪,指尖却被她反手握住,按在自己心口:这里疼,可我欢喜。
他喉咙发紧,把她拥进怀里。
雪粒子从岩窟口飘进来,落在他后颈,凉丝丝的,那是你烧给人间的火种。
你忘了,但我记得。
这就够了。
那夜月至中天时,墨鸾的靴尖碾过一片碎岩。
她本是奉玄穹密令来取刻录 石板的——那些石壁上的刻痕,分明在聚集人道之力,若被神庭察觉......可当她贴着岩窟内壁摸到祭坛后方时,却顿住了脚步。
楚昭明跪在地上,手里的刻刀浸着血。
他面前的石壁上,新刻的画面是秦般若替他挡下记忆侵蚀的瞬间:她的守忆印碎成星芒,而他的手正按在她额角,试图分担那些灼痛。
石纹旁的铭文刚刻了一半,血珠顺着刻刀滴落,把她替他记住住字染成了暗红。
你明知她终将全忘,为何还要记?墨鸾的声音轻得像雪落,却在空荡的岩窟里激起回音。
楚昭明没有回头。
他用袖口擦了擦刻刀上的血,继续往下凿:因为她值得被记住。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敲在岩面上,哪怕全世界都忘了她,我也要当她的记忆。
墨鸾的手在腰间密令上松开。
那卷用玄铁金丝缠裹的密令,此刻在她掌心烫得惊人。
她望着楚昭明微驼的背,忽然想起自己藏在袖中的另一卷密令——那是她前夜私扣的格杀令,此刻正随着她的心跳,慢慢渗出水痕。
啪嗒。
密令从她指间滑落,掉在石地上,化作一团青灰。
楚昭明终于转头。
他看见阴影里的墨鸾,看见她眼角未干的泪,却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举起刻刀,对着石壁上未完成的字,又落下一刀。
岩窟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
灰隼的身影在月光里晃了晃,扛着一座一人高的石像走进来。
那石像的面容已经模糊,却还能看出女子垂眸浅笑的模样。
他将石像轻轻放在祭坛旁,摸出随身携带的刻刀,在石像底座上慢慢凿着。
愿......
不相忘。
最后一笔落下时,晨雾又漫进了岩窟。
灰隼离去的后半夜,岩窟穹顶的星子落了大半。
祭坛旁那座模糊的石像底座上,新刻的字在月光下泛着青:“我忘了你说的最后一句话,但我的影子还记得。”他留下的影纹石已没入地脉,像颗沉进深潭的石子,在看不见的地方荡开涟漪。
秦般若正是被这涟漪惊醒的。
她在梦中听见歌声,清凌凌的,像寒渊书院后溪的流水撞着鹅卵石。
那声音太熟悉,熟悉到她的指尖都在发颤——可等她想抓住,歌声又散作晨雾里的碎光。
她猛地坐起身,冷汗浸透了中衣,却在触到身侧温热的手掌时,突然攥紧。
“阿萤唱的……《燃灯谣》!”她的声音带着惊醒的急促,指甲几乎掐进楚昭明手背,“我刚才听见了!第一句是‘月落檐角星点灯’,对不对?”
楚昭明原本靠在石壁假寐,此刻被她拽得前倾,却连半句抱怨都没有。
他借着月光看她发亮的眼睛,喉结动了动,指尖轻轻抚过她发间翘起的碎发:“是。第二句是‘小女提灯过荒村’。”
“小女提灯过荒村……”秦般若重复着,眉峰却渐渐皱起,“后面……后面是不是‘火照寒衣暖旧门’?”
“是。”楚昭明应得极快,像是怕她的记忆又要溜走,“第三句‘火照寒衣暖旧门’,第四句‘灯芯落处生春痕’。”他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心跳声透过布料传来,“去年上元夜,你在书院给小阿萤补冬衣,她蹲在火塘边唱的就是这个。你当时说,这歌儿里有人间烟火气,比《九歌》好听。”
秦般若的睫毛颤了颤。
她望着他眼里的光,忽然笑了:“你记得比我清楚。”可笑着笑着,眼底又浮起惶恐,“昭明……若有一天,我连你也忘了……你会丢下我吗?”
这句话像根细针,精准扎进楚昭明喉间。
他望着她发间新添的银丝——不过月余,她竟有了白发——忽然松开她的手,扯开衣襟。
心口那簇幽蓝的火种跃动着,火光照亮他胸前深浅不一的旧疤:“你看,我把你刻在这里了。”他握住她的手按在火种旁,“疼的时候,累的时候,被神罚灼得快疯的时候,只要摸到这儿,就能想起你替我挡下的每道伤。你忘了世界,我就当你的记忆;你连我都忘了……”他低头吻了吻她指尖,“我就重新让你记起。”
岩窟深处传来石屑落地的轻响。
影婆不知何时立在祭坛旁,手里捧着一面半人高的石镜。
镜面蒙着灰,却在她掌心翻出时,突然渗出细密的水珠,像被什么力量唤醒了。
“影契者的命数,都在这镜里。”她的声音像老树根擦过岩缝,“你要看吗?”
楚昭明扶着秦般若起身。
秦般若的指尖还搭在他心口,此刻轻轻扯了扯他衣袖:“看。”
影婆屈指叩了叩镜面。灰雾翻涌间,镜中浮现出一幅幅画面:
——白发的影契者跪在焦土上,怀里抱着同样白发的女子。
女子的眼睛已经浑浊,却还在重复:“阿昭,阿昭……”他一遍又一遍应着,直到她在他怀里断气。
——年轻的影契者攥着刻刀,在石壁上刻满与恋人的过往。
恋人的记忆碎成星芒,最后只余下一句“疼”。
他刻到最后一刀时,刻刀扎进掌心,血溅在“永”字上,成了“水”字旁。
——画面突然清晰起来:青衫男子坐在竹榻前,握着老妇的手。
老妇的脸皱成核桃,却在他掌心划了个歪歪扭扭的符。
男子猛地抬头,眼里是狂喜:“心火符!你记得心火符!”老妇笑了,缺了牙的嘴张合着:“阿昭……”
“最后这对,活过了百年。”影婆用枯枝般的手指点了点镜面,“男子替女子记住每一场雨,每一朵花开,每一次她疼得蜷缩时的模样。女子临终前,终于唤出了他的名字。”她转向楚昭明,“【记忆交织】非由术成,而由心证。你若愿替她记住一切,她便永不真正离去。”
楚昭明突然跪下。
他的膝盖撞在青石板上,声音闷得像雷。
秦般若想拉他,却被他反握住手,按在石镜上。
“我愿为她记住每一次日出。”他扯过影婆腰间的刻刀,在掌心划出血痕,“每一滴泪,每一场痛——”血珠滴在镜面上,晕开暗红的花,“直到她,再次认出我的名字。”
石镜骤亮。强光中,楚昭明看见未来:
白发的秦般若坐在藤椅上,他握着她的手在石桌上刻字。
她的眼睛已经看不清,却忽然用指腹摩挲他掌心的茧,在他手心里一笔一画划着:“心……火……符。”
“心火符!”他喊出声,老泪纵横。
石镜光芒渐敛时,秦般若正用衣袖替他擦脸上的泪:“傻昭明,哭什么?”她的声音轻得像云,“我好像……想起一点了。”
岩窟外的晨雾漫进来,沾湿了石壁上的刻痕。
秦般若扶着楚昭明起身,目光忽然落在最深处那幅未完成的画——“七印归心”。
画面里的少女额间守忆印碎成星芒,身后是翻涌的黑暗。
她望着那幅画,指尖轻轻抚过石纹,忽然说:“这里……烫。”
楚昭明顺着她的手望去,心口的火种突然剧烈跳动。
他望着她眼底忽明忽暗的光,忽然笑了:“烫就对了。”他握住她的手按在石纹上,“这是你替我承下的痛,也是你替人间守住的光。等你想起来那天……”他望着晨雾里渐亮的天,“我带你去看真正的七印归心。”
秦般若没有说话。
她望着石壁上的“七印归心”,忽然用指尖在石纹旁轻轻划了一道——像在补全什么未完成的痕迹。
晨雾里,那道划痕泛着淡金色的光,像极了羁绊等级系统里,即将点亮的第三颗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