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撞碎晨雾时，青禾正弯腰扶起最后一株被踩歪的愿晶苗。
她指尖沾着新翻的泥土，抬头便望见官道上腾起的黄尘，像条张牙舞爪的恶龙，卷着铁戈相撞的脆响扑来。
“清肃军！”田埂上放风的小栓子尖叫着摔了竹筐，筐里的野枣骨碌碌滚进泥里。
农妇们手里的锄头、草叉“当啷”坠地，有几个抱着孩子的妇人下意识把娃往身后藏，指甲在粗布围裙上抠出月牙印。
青禾抹了把脸上的汗，泥污在腮边拖出条灰线。
她望着田垄间刚冒头的淡紫色愿晶苗——那是十三州最后一片未被焚毁的光脉田，每株苗根须里都缠着星子般的光种。
昨夜她还和老周头蹲在田边数苗，说等抽穗了要编个愿晶环给小栓子当生辰礼。
“都过来！”她扯着嗓子喊，声音比平时粗哑三倍。
农妇们迟疑着围拢，有人攥着磨得发亮的剪刀，有人抄起挑水的扁担。
青禾摸到腰间挂的铜哨——那是楚昭明临走前塞给她的，说“遇到难，吹三声”。
可此刻她攥着铜哨的手在抖，不是怕，是恨。
清肃军的马队碾过田埂时，最前头的校尉甩着皮鞭笑：“种野草呢？
老子帮你们清干净！“铁蹄踏碎第一株愿晶苗的瞬间，青禾听见”咔“的轻响，像极了她小儿子去年摔碎的瓷碗。
她扑过去拽住马缰，粗布衣袖被磨得冒起焦烟：“这是救命的苗！
你们——“
马鞭抽在她背上，火辣辣的疼。
青禾踉跄着栽进泥里，抬头正看见三个士兵举着铁犁往田里推。
愿晶苗的茎叶被犁刃绞碎，淡紫色的汁液溅在甲胄上，像血。
她爬起来想去拦，却被人从后踹倒，膝盖磕在碎石上，皮开肉绽。
“娘！”小栓子哭着扑过来，被士兵拎着后领甩到田埂。
孩子撞在土堆上，额头立刻肿起个青包。
青禾挣扎着去够他，手腕却被人踩住。
校尉蹲下来，刀尖挑起她一缕沾泥的头发：“听说你们信什么’人道‘？
老子今天就让你们看看，什么叫——“
“噗”的一声。
校尉的刀尖停在离青禾咽喉三寸处。
他猛地转头，看见最边上的士兵正用刀背砸向最后一丛愿晶苗。
深褐色的泥土突然翻涌，数不清的金色光脉从苗根钻出，像活了的金线，缠住士兵的刀。
“邪术！”士兵惊吼着挥刀乱砍，光脉却越缠越紧，在他手背烙下暖纹。
青禾望着那些光脉——是楚昭明的“痛光种”，是昨夜她胸口突然发烫时埋下的希望。
她突然笑了，血沫混着泥点溅在校尉脸上：“你们杀得尽苗，杀不尽——”
“杀不尽什么？”校尉抽出腰间短刀，刀尖抵住她心口，“你倒是说啊？”
刀刃即将刺破粗布的刹那，一道金光从云端劈落。
士兵的手腕突然炸开血花，短刀“当啷”坠地。
青禾抬头，看见半空中浮着枚旋转的金色光种，像颗小太阳。
她胸口发烫，熟悉的暖纹从锁骨蔓延到指尖——是“情感锚定”，是楚昭明的力量。
百里外的影墟裂谷，楚昭明单膝跪地，左手按在焦黑的左臂上。
旧伤处的皮肤裂开细小的血口，金色血管在皮下虬结如蛇。
他额角的汗滴砸在青石板上，溅起血珠。
刚才那道金光抽走了他半成元气，可他能清晰感知到——青禾的心跳重新有力了，像擂在他心口的鼓。
“昭明！”虚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楚昭明抬头，看见对方怀里抱着个缩成一团的灰影——是灰烬儿。
虚烬鬓角沾着草屑，掌心还泛着微光：“后营的夜枭使说清肃军带了火油，要烧田。
我...我好像能传光种了。“
楚昭明勉强扯出个笑，正要说话，怀里的通讯玉牌突然发烫。
他捏碎玉牌，青禾带着血的喊声响彻耳畔：“昭明！
他们点了火！“
裂谷风卷着焦味扑来。
楚昭明望着远处第三十九道裂痕里漏下的光，想起光婆说过“每颗光种都要拿命养”。
他咬碎舌尖，腥甜漫开，左手的血珠滴在地上，立刻凝成新的光种。
“去。”他对着光种吹了口气，“替我守住那些愿。”
光种化作金芒窜向天际时，虚烬正蹲在灰烬儿面前。
幼影的指尖无意识抠着泥地，嘴里反复念叨：“替她...就够了。”虚烬想起夜枭使的话“用记得代替知道”，他闭上眼，记忆如潮水倒灌——他曾是静默判官，用律典抹去千万人的情感，那些被抽走的笑声、哭声、临终的呢喃，此刻全堵在他喉咙里。
“我记得。”他抓住灰烬儿冰凉的手，“记得墨鸾上将军最后说‘护好人间’，记得她替你挡下那道神罚时，血溅在你眉心的温度。”
灰烬儿的瞳孔突然有了焦距。
她抬起手，轻轻碰了碰虚烬掌心的光种，声音细得像游丝：“痛...原来痛是暖的。”
虚烬还没来得及回应，裂谷入口传来光婆的咳嗽声。
盲眼老妇柱着拐棍，白头发被风吹得乱蓬蓬：“昭明小友。”她伸出枯枝般的手，摸向楚昭明的手腕，“你这脉...又折了三日寿元。”
楚昭明一怔：“光婆？”
“莫要瞒我这把老骨头。”光婆的手停在他左臂的伤处，“痛光种要人心血养，你当自己是铁打的？
上回折了六日，这回又添三日...九日后的月蚀夜，你若再动这本事...“
她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像被风卷走的叹息。
楚昭明望着天际那道追着清肃军去的金光，又想起秦般若沉睡时睫毛的颤动。
他握住光婆的手，掌心的光种轻轻蹭着老人手背：“九日后？
足够我再传九颗光种了。“
光婆没说话。
她摸到楚昭明掌心的光种在发烫，像团要烧穿宿命的火。
风卷着裂谷的沙粒扑来，她听见远处传来青禾的呐喊，混着愿晶苗重新抽芽的轻响——那是比星子更密的光种，正在人间生根。
影墟裂谷的风卷着沙粒扑在楚昭明后颈，他攥着最后半块光晶的手微微发颤。
光婆枯瘦的手指扣住他腕脉时，他才惊觉自己的心跳快得像擂鼓——不是因为即将发动的“痛光共鸣”，而是想到三十里外那片被火油浸透的愿晶田，青禾染血的粗布裙角，还有秦般若沉睡时睫毛上落的那粒星尘。
“小友。”光婆的声音像老榆树皮擦过陶瓮，“你左腕的寿纹，又添了九道。”
楚昭明低头，看见腕间淡金色的纹路正从虎口向肘弯蔓延，每道细纹都泛着血锈似的暗红。
那是“痛光共鸣”的代价，用寿元喂养光种的印记。
他想起三天前替青禾挡下的那刀，想起昨夜替小栓子止住的高烧，想起每颗光种离身时，心脏被人攥紧了绞动的疼——可这些疼，都比不过秦般若闭眼前说的那句“昭明，别替我活”。
“婆，我知道。”他声音放软，像哄自家阿婆，“可你说过，光种要人心血养。
这十三州的光脉才刚冒头，我若不续着，等不到......“
“等不到她醒？”光婆突然打断他，盲眼却像看穿了他眼底的灰，“你当她醒来看见你浑身是伤，腕间缠着半条命的寿纹，会笑？
会谢你？“
楚昭明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秦般若第一次承接代价时，苍白着脸却冲他笑：“昭明，痛要分着尝才甜。”想起她替他记起被删除的记忆时，眼睛亮得像含着银河：“你看，我们的回忆，比神谕结实多了。”
“她若醒......”他声音发涩，“她若醒，我就告诉她，这些痛，都是甜的。”
光婆突然攥紧他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你错了！”裂谷风卷着她的白发扑在他脸上，“真正的’痛光‘，不是你一人吞下所有痛——是让痛，成为连接彼此的桥！”她指向崖下那座半毁的焚炉，炉口还冒着青烟，“你看那炉里的灰，是前日自焚的影傀。
他们烧自己前说’胸口烫得慌，像有团火要冲出来‘——那不是你给的光种，是他们自己心里的火！“
楚昭明愣住。
焚炉前的焦土上，几株灰扑扑的小草正从炭屑里钻出来，叶尖凝着水珠，像泪。
“去看看虚烬。”光婆松开手，转身往裂谷深处走，拐过岩角前又补了句，“他今天埋的光种，比你十次都多。”
清肃军粮道的篝火映红了半边天。
虚烬猫在谷堆后，掌心的愿晶烫得几乎握不住。
这是楚昭明给他的第三颗“活种”，会随着宿主的心跳生根发芽。
他望着二十步外的敌军营帐，听见巡夜士兵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喉结动了动——三天前他还是静默判官，用律典碾碎过三千人的情感；此刻他却要把最珍贵的光种，埋进敌人衣襟。
“你疯了？”夜枭使的声音从他耳后炸响，这位潜伏敌营三年的细作此刻急得直搓手，“这三十七具尸体是清肃军前锋，等天亮他们主将过来验尸，发现衣襟里的愿晶......”
“所以我才挑了后半夜。”虚烬摸出腰间短刀，刀尖挑起具士兵的衣襟。
死者面容年轻，左脸有道未愈的抓痕，像被野狗挠的。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当判官时，也是这样的年纪，替将军抹去战败士兵的恐惧，看他们麻木着走向屠场。“《辛德勒的名单》里说‘救一人，即救世界’——今天，我救的不是他们，是‘人’这个字。”
愿晶贴着士兵心口的瞬间，虚烬掌心的光纹突然亮了。
那是楚昭明教他的“节律引动”，用自身心火引燃光种。
他看见死者指尖的冻疮突然泛出淡金，像被春风吻过的冰棱。
“你......”夜枭使的声音突然哽住。
虚烬抬头，看见三十七具尸体的衣襟都泛起微光，像三十七颗缀在黑幕上的星子。
更远处，巡夜士兵的脚步声停了，火把在风中摇晃，照见他们错愕的脸——有个士兵正摸着自己胸口，表情像被雷劈了似的：“我......我梦见阿娘在煮枣粥？”
“快走！”夜枭使拽着虚烬往林子里钻，“他们要醒了！”
虚烬却站着没动。
他望着那些士兵，有的抱着头笑，有的抹着眼泪，有的跪在地上对着月亮磕头。
有个小个子士兵突然拔腿往南跑，边跑边喊：“阿弟！
阿弟的药钱有着落了！“
“他们......”虚烬喉咙发紧，“他们不是敌人。”
楚昭明立在影墟最高的赤焰崖顶时，月亮正往山后沉。
他解开左腕的绷带，露出九道暗红寿纹，像九道血写的符咒。
风掀起他的衣摆，他望着十三州方向，那里有青禾的愿晶田，有虚烬的粮道，有小栓子的野枣筐——还有三十七颗刚被点燃的心火，正在夜色里明明灭灭。
“第三颗光种。”他对着风轻声说，指尖抵住心口。
可当他要引动共鸣时，异变突生。
千道金光从十三州方向破云而来，像银河倒灌。
最前头的那道金芒裹着枣香，是青禾的；接着是带着铁锈味的，是虚烬的；然后是甜丝丝的，是小栓子的；最后那缕最淡的，却最烫，像浸了药香的月光——是秦般若的。
楚昭明被金光撞得踉跄，却听见无数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
“昭明哥哥，我把野枣晒干了，等你回来泡水喝。”——小栓子。
“这光种比我家阿大的热炕头还暖。”——青禾。
“原来痛不是要抹掉的东西......”——那个被虚烬埋光种的士兵。
最后，最清晰的那声，像春雪落在心尖：“昭明，痛要分着尝才甜。”
他膝盖一软跪在崖边，看着左腕的寿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去。
旧伤处的焦黑皮肤裂开，新肉像春芽似的钻出来，带着粉润的血色。
“这不可能......”他哑着嗓子笑，眼泪混着金芒落进崖下的深谷。
“不是不可能。”光婆的声音从虚空中传来，“相守·记忆交织，已升华为’众志成光‘。
痛光共鸣，不再是牺牲——而是回应。“
楚昭明抬头，看见天际泛起鱼肚白。
十三州的方向，千万点金光正在破晓前的暗夜里连成网，像有人把银河揉碎了，撒在人间。
影傀侯的青铜烛台“啪”地坠地。
“三十七具尸体？
都有心火？“他攥着军报的手青筋暴起，指甲几乎戳穿绢帛。
案头的“灭心鼎”突然泛起红光，那是专门感应人间心火的神器。
此刻鼎身的纹路上，正爬着三十七道细如蛛丝的金痕，像要把鼎壳烧穿。
“传我令。”他霍然起身，玄色蟒袍扫落案上的竹简，“焚心令——凡心火点燃者，皆诛。”
窗外，晨雾里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远处，千军的甲胄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像片要淹没人间的铁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