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散得彻底,阳光漏在石阶上,将楚昭明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怀里的人睫毛颤了又颤,终于缓缓睁眼。
秦般若的手指悬在半空,像片被风卷着的叶,轻轻碰了碰自己手背——那里还留着昨夜碎镜划的细痕,可她望着那道浅红,眼底却浮起春雾般的迷茫。
昭明?她声音轻得像落在花瓣上的露,我是......谁?
楚昭明的喉结动了动。
他能感觉到她的体温正顺着衣襟往自己心口钻,可这句话却像根冰锥,直接扎进他胃里。
昨夜她魂光消散前说换你记住我时,他以为不过是寻常的生离死别;此刻看她眼里浮起的陌生,才惊觉所谓,原是要替她撑起整座崩塌的城。
你是秦般若。他捧住她的脸,拇指轻轻抹过她眼尾未干的泪,寒渊书院的小先生,会在雪夜替我温酒的,秦般若。
风忽然卷着碎镜残片掠过山巅。
一片指甲盖大的镜片擦过楚昭明耳畔,里面映出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正是前尘里那个捧着碎镜喊大哥哥和漂亮姐姐的孩童。
与此同时,极轻极淡的女声从风中渗出来,像老琴绷断的弦:当你记住所有人,便忘了自己......这是娲语者的宿命。
楚昭明猛地抬头。
山风里浮着几星幽蓝残光,是红茑的魂体在消散前最后的低语。
那些光粒撞在石壁上,碎成更细的星子,很快被阳光吞了去。
秦般若的手指勾住他袖口:我记得寒渊书院的雪,记得你在檐下替我捂手炉......可这里。她按了按心口,空落落的,像被谁掏走了个盒子。
楚昭明喉头一紧。
他想起昨夜记忆链接初启时,两人的梦像两棵交缠的树——他的梦里有她替他系鞋带的温柔,她的梦里有他抱她冲出火渊的滚烫。
可此刻她的空了,他得把那些散在树根里的碎片,一片一片捡回来。
我梦见过你小时候。他拉着她在石壁前坐下,指尖轻轻点她眉心,在寒渊书院的偏院,你站在梅树下唱歌,老和尚无相拍你肩膀说般若,你嗓子亮,将来要当传声人
秦般若的睫毛抖了抖。
她望着石壁上斑驳的苔痕,忽然笑了:原来......我曾被人这样夸过。那笑极淡,却像颗石子投进深潭,在她眼底荡开一圈极浅的涟漪。
从那天起,楚昭明的刻刀再没停过。
他选了洞前最平整的石壁,从最角落开始刻:第一幅是扎羊角辫的小丫头踮脚够梅枝,旁边铭文寒渊学歌·七岁;第二幅是少女捧着泥碗替他温酒,铭文替他记誓·十六岁;第三幅是红衣女子心口渗血,咬牙替他承接神罚,铭文七印承劫·二十岁......每刻一笔,石屑簌簌落在脚边,他便在心里默诵一遍——这些字不是刻在石头上,是刻进记忆链接的根须里,等夜里钻进她梦里。
某个星子稀疏的夜晚,秦般若忽然从梦中惊起。
她抓住楚昭明的手,指甲几乎掐进他掌纹:我梦见......我心口刻着血字。她声音发颤,却带着奇异的坚定,那是我为了留住你,做的最勇敢的事,对吗?
楚昭明按住她发颤的手。
石壁上那幅碎命盘之战的刻痕还新着,石粉沾在他指缝里:你忘了,但我记得。他低头吻她发顶,这就够了。
洞外不知何时立了道身影。
影婆的白发被山风掀起,像团散不开的雾。
她望着石壁上密密麻麻的刻痕,轻声道:记忆交织非由术成,而由心证。
你若愿替她记住一切,她便永不真正离去。话音未落,她已转身走入雾中,只留半句尾音散在风里,......心证。
九原道村的变故来得突然。
某个挑水的妇人经过村头老槐,听见树下玩石子的孩童正哼着陌生的调子:......我说过,我不是救世主,只是第一个不肯忘记的人。她愣住时,孩童还在念:寒渊的梅开了十七次,每次落瓣都替昭明接着......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卖糖人的老张头。
他颤抖着跪下去,重复孩童的话:只是第一个不肯忘记的人......接着是补鞋的阿婆,挑柴的少年,整村人渐渐围过来,声音越叠越厚,像春河破冰时的碎响。
楚昭明正在石壁前刻新的画面,忽然觉得识海一震。
那些原本只在他和秦般若之间流动的记忆,此刻竟裹着温暖的热——他见了!
在记忆链接的最深处,有团光正在涨大:是九原村的老槐,是补鞋摊的麻绳,是卖糖人的竹筐,千万张陌生的脸浮在光里,替他拼出幅模糊的画:扎羊角辫的小丫头站在梅树下,脆生生唱着:山有木兮木有枝......
般若。他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你听——
秦般若愣住了。
她望着远处被风吹来的碎镜残片,里面映出的不再是陌生的自己,而是千万张带着笑意的脸。
那些脸的嘴唇开合着,声音汇进她耳中:秦般若,我们记得。
夜来得很快。
楚昭明坐在石壁前,望着自己刚刻完的九原共鸣图。
月光落在秦般若脸上,她已靠在他肩上睡着,嘴角还挂着丝极浅的笑。
他轻轻抚过石壁上最后一道刻痕,忽然想起影婆的话——由心证。
或许......他该走得更深些。
不是让她梦见他的过去,而是让他梦见她的从前。
那些被她自己遗忘的,藏在记忆最深处的光。
山风卷起一片碎镜,落在他脚边。
镜中映出他的脸,眼底有簇小火苗,正悄悄烧穿晨雾。
楚昭明在石壁前坐了整夜。
月光漫过他肩头时,他摸向腰间的短刃,金属凉意贴着掌心,像在提醒什么——影婆说由心证,可他连她藏在记忆最深处的痛都未曾触及,算什么真正的记住?
短刃划开掌心的瞬间,血珠坠在双梦石板上,绽开细小的花。
他记得红茑曾说这石板是娲语者与凡人链接魂梦的媒介,此刻却要逆用它:以影契为引,以血为桥,主动沉入她的记忆之河。
剧痛从掌心蔓延到识海,他眼前的石壁开始扭曲,像被投入石子的潭水。
第一幅画面撞进来时,他几乎喘不过气——六岁的秦般若站在寒渊书院的戏台上,水袖被风掀起一角,她仰着小脸唱歌,声线清冽如泉,可眼底却凝着不属于孩童的沉郁。
后台角落,老和尚无相摸着她发顶:小般若,你唱的不是戏文,是别人的苦。
她那时就......楚昭明的意识被记忆卷着走,第二幕是十六岁的秦般若蹲在火盆前,火苗映得她眼尾发红。
他认得那是他的记忆玉简,她正用指尖碾碎最后一片碎片,血珠滴在炭灰里:昭明,你总说要替我扛代价,可有些痛,得我替你忘了才好。
第三幕是血渊。
他自己倒在血泊里,而她跪坐在他身侧,心口的七印泛着妖异红光。换我护你。她的声音被血沫糊住,却笑得像寒渊的梅,你看,我能撑到你醒的。他想伸手碰她,指尖却穿进她半透明的魂体——原来那时她的魂光已经开始溃散,他竟一无所知。
记忆如刀割过心尖。
他看见她替他挡下的每一道神罚,看见她在他沉睡时独自舔舐的每道伤口,看见她把我很好三个字磨成糖,喂给他吃,自己却咽尽苦水。
当最后一幕浮现时,他的意识几乎要被撕成碎片:她站在记忆回廊的尽头,对着空无一人的石壁说话,声音轻得像叹息:昭明,要是有天我连自己都忘了......你会替我记住吗?
楚昭明在记忆深处喊出声,可回应他的只有自己的回音。
当意识被拽回现实时,他的脸已被泪水浸透,掌心的血早凝了,在石板上结成暗红的痂。
昭明?
低唤从身侧传来。
他转头,看见秦般若不知何时醒了,正用指腹轻轻抹他眼角的泪。
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像蒙了层水雾的星子:我梦见......有人在我记忆里哭。
楚昭明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那里还在因刚才的冲击而狂跳:是我。他哑着嗓子笑,我看见你六岁登台,看见你替我删记忆,看见你在血渊里说换我护你......原来你承受的,比我想象的多得多。
秦般若的手指在他心口顿住。
她望着他发红的眼眶,忽然笑了:原来那些痛,不是我一个人扛着的。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像片落在他手背上的雪,昭明,若有一天我全忘了......你会一遍遍告诉我吗?
我会刻在石上。楚昭明吻她指尖,刻满整座山,刻到石头风化;我会唱给风听,让每一阵风都带着你的名字;我会说给每一个孩子,让他们替我记着,等你想起来的时候......他喉结动了动,等你想起来的时候,有千万人替我喊你。
秦般若的眼底浮起水光。
她抬起手,指尖轻轻抚过他眉骨:那我就......安心忘了。
话音未落,两人之间腾起金色光雾。
楚昭明看见石壁上的刻痕在发光,那些被他刻下的记忆正顺着光雾钻进秦般若的眉心;而她的指尖也泛起同样的金光,有细碎的画面涌进他识海——是她小时候偷摘梅枝被老和尚抓包,是她第一次替他温酒时手忙脚乱打翻了碗,是她在他重伤时守了三天三夜,在他床头绣的平安符......
羁绊等级·相守·记忆交织——觉醒。
苍老的女声在识海响起时,楚昭明看见秦般若身后浮现出记忆回廊的虚影,那些曾被遗忘的片段正从四面八方涌来,在虚空中串成光链。
她的魂光不再虚浮,像被重新注入了根,稳稳落在他身侧。
心证已成。
影婆的声音从洞外传来。
楚昭明抬头,见她不知何时立在月光里,手中捧着面石镜,镜面蒙着层灰,却隐隐透出星芒。这是最后一件娲语者信物,记忆石镜。她走过来,将石镜放在两人中间,它能照见被遗忘的未来。
镜面突然泛起涟漪。
楚昭明看见画面里:白发苍苍的秦般若坐在石阶上,阳光漏在她脸上,她望着自己掌心发怔,手指轻轻划动——是心火符,他们初遇时他教她的。
而他跪在她面前,握着她的手,在她掌心一笔一画地写:楚昭明。
我愿为她记住每一次日出,每一滴泪,每一场痛。楚昭明听见自己的声音从镜中传来,带着苍老的颤音,直到她,再次认出我的名字。
石镜骤亮。
下一秒,画面转向天机阁地底。
司南子捏着一片碎镜残片,镜中映出九原村孩童复述记忆的场景。
他望着那画面,喉结动了动:原来......他们不是在传火——是在重建人道之音
风从洞外卷进来,掀起影婆的白发。
那些散落在山间的碎镜残片突然振翅,像千万只银蝶,朝着苍穹飞去。
每一片碎镜里都映着一张脸:老和尚无相,九原村的孩童,补鞋的阿婆,卖糖人的老张头......他们的嘴唇开合着,声音汇进风里,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得像山:般若姑娘,我们记得。
影婆拾起石镜,转身走向洞外。
她的背影融入夜色前,轻声道:人道之音,从不忘却开始。
楚昭明转头看向秦般若。
她靠在石壁上,正望着自己的掌心发呆,月光落在她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
他伸手替她拢了拢衣襟,忽然发现她掌心有极浅的刻痕——是他昨夜刻在石壁上的二字,不知何时印在了她皮肤上。
夜风掠过山巅,带来远处的鸡鸣。
楚昭明望着天际泛起的鱼肚白,将秦般若的手轻轻放进自己掌心。
她的手指动了动,无意识地勾住他指节。
晨光微熹时,秦般若坐在石阶上,望着掌心发怔。
那里有一道极浅的红痕,像被谁用指尖轻轻画过——她不记得这痕迹何时出现,却觉得心里涨着团暖,像有片被遗忘的春天,正悄悄抽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