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姨的包子铺,这几天彻底变了味。
以前,这里是早晚高峰最热闹,空气里飘着浓郁的肉馅和面粉发酵的香气。而现在,从上午十点到下午四点,这个本该是淡季的时段,门口却总是围着一圈人。
这些人大多衣着体面,像是从附近写字楼里出来的白领,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往里瞧。
他们等的不是包子,而是“林家味道”的礼品盒。
“老板娘,今天还有货吗?我同事托我带两盒。”
“还有吗?我昨天来晚了就没了!”
欣姨一手拿着夹子,一手收钱,忙得满头大汗,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有有有,别急别急,今天送来的多!”
仅仅几天,“林家味道”就靠着欣姨这个小小的窗口,硬生生在本地市场撕开了一道口子。口碑发酵的速度,远超林晚的预期。
然而,这番火爆的景象,对于街对面的“桂祥斋”来说,无异于一记响亮的耳光。
“桂祥斋”的老板孙桂祥,今年六十有三,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白色对襟短褂,双手常年浸在面粉和糖油里,指节粗大,手背上布满了老人斑和细小的烫伤疤痕。
他从十三岁跟着父亲学徒,在这条街上做了五十年糕点。他自认手艺是祖宗传下来的,一揉一捏,皆是规矩,皆是传承。
可现在,他这传承了百年的手艺,竟比不过对面一个油腻包子铺里卖的“野路子”?
孙桂祥背着手,站在自家店门口,看着对面包子铺前的人流,脸黑得像锅底。
他店里的小徒弟凑过来,小声嘀咕:“师父,对面也太火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免费送呢。”
“火?”孙桂祥冷哼一声,浑浊的眼睛里满是不屑,“不过是些投机取巧的玩意儿,能火几天?”
话是这么说,但他心里那股无名火却越烧越旺。
他倒要看看,这能把一群读书人迷得神魂颠倒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孙桂祥沉着脸,一言不发地穿过马路,径直走向欣姨的包子铺。
他身上的气场太过强大,原本嘈杂的人群竟不自觉地为他让开了一条路。
欣姨正忙着,抬头看到一个面色不善的老师傅站在柜台前,心里咯噔一下。她在这条街上开了十几年店,哪能不认识对面的“糕点霸主”孙桂祥。
“孙……孙师傅,您要买点什么?”欣姨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紧张。
孙桂祥眼皮都没抬一下,伸出粗糙的手指,点了点旁边码放整齐的“林家味道”礼盒。
“这个,来一盒。”声音硬邦邦的,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周围的顾客也都认出了他,一时间,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好奇地看着这一幕。
欣姨连忙手脚麻利地装了一盒递过去:“十五块。”
孙桂祥从口袋里摸出钱,往柜台上一拍,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直接撕开了那张雅致的封口贴纸,打开了米白色的纸盒。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他没有看那让人眼前一亮的包装,而是直接从里面捏起一块绿豆糕。
他先是放在鼻子下闻了闻,眉头皱得更紧了。
然后,他将那块小巧精致的绿豆糕放进嘴里,只轻轻咬了一小口,咀嚼了两下。
下一秒,他做出了一个让全场哗然的动作。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将嘴里的糕点残渣,毫不客气地吐了出来。
整个包子铺里,鸦雀无声。
“哼。”
孙桂祥发出一声充满了鄙夷的冷哼,他将那块被咬掉一角的绿豆糕扔回盒子里,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华而不实。”
他抬起眼,目光扫过周围一圈错愕的顾客。
“香精味盖过了豆子本身的清香,糖放得太多,口感发齁,入口即化?那是没揉到位,没了嚼劲。全靠这花里胡哨的包装唬人。”
他顿了顿,像是在做一个最终的审判。
“年轻人的东西,终究是没底蕴。”
说完,他看都没看欣姨一眼,将那盒几乎没动的绿豆糕往柜台上一扔,转身,背着手,在一片死寂中,慢悠悠地走回了街对面自家的“桂祥斋”。
他一走,人群瞬间炸了锅。
“天呐,桂祥斋的孙师傅亲自来砸场子了!”
“他说的是真的假的?我吃着还挺好吃的啊……”
“孙师傅可是咱们市里最有名的白案师傅,他说不好,那肯定是有问题了。”
“哎,看来真是包装货,白瞎这么好看的盒子了。”
风向,瞬间就变了。
刚才还准备掏钱的几个人,默默地把手缩了回去。已经买了的人,看着手里的纸袋,眼神也变得有些怀疑。
欣姨站在柜台后,脸涨得通红,想反驳,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她只是个卖包子的,哪里懂什么糕点门道。
眼看着好不容易聚起来的人气就要散了,欣姨急得眼眶都红了。
……
“桂祥斋”的后厨里,弥漫着一股传统的、用猪油和面粉炒出来的香气。
孙桂祥面无表情地揉着面团,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一个二十出头,名叫小刘的徒弟,端着一杯热茶,小心翼翼地凑了过来。
“师父,您喝茶。刚才……您是不是太直接了点?”
孙桂祥接过茶杯,吹了吹热气,哼了一声:“对付这些旁门左道,就得直接。不然他们还真以为,靠几个好看的盒子就能糊弄人了。”
“可我尝着……味道也不算差啊。”小刘小声说。
孙桂祥猛地一回头,瞪了他一眼:“你懂什么!糕点糕点,‘糕’是形,‘点’是心!用料、火候、手法,差一丝一毫,味道就全变了!那玩意儿,顶多算个零食,也配叫糕点?”
小刘被骂得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话。
孙桂祥喝了口茶,心里的火气却没消。他总觉得这事儿透着一股邪性。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牌子,怎么就突然冒出来了?
他放下茶杯,沉声吩咐道:“小刘,你下午别揉面了,出去一趟。”
“去哪儿啊师父?”
“这盒子上不是写了厂址吗?你去那个厂子附近转转,给我看清楚了,他们到底是个什么来路。有没有老师傅坐镇,是自己做,还是从别处进的货,都给我打听清楚了!”
孙桂祥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他要看看,这“林家味道”的底裤,到底是什么颜色。
小刘领了命,当天下午就骑着自行车,按着地址找到了城郊的那个小厂房。
他在外面蹲守了整整三个小时。
傍晚时分,他一脸古怪地回到了“桂祥斋”。
“师父!我回来了!”
孙桂祥正在擦拭着他那些宝贝模具,头也不抬地问:“怎么样?查到了什么?”
小刘挠了挠头,表情有些困惑:“师父,那地方……有点怪。”
“怎么个怪法?”
“就是个小厂房,外面看着还挺干净的。我瞅了半天,没看到有烟囱冒烟,也闻不到半点做糕点的香味。进进出出的,全是一帮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姑娘,一个个看着都挺有劲儿,嘻嘻哈哈的,就是不像做点心的。”
“老师傅呢?”孙桂祥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一个都没见着!”小刘肯定地说道,“我就看见她们不停地往一辆小货车上搬箱子,搬的都是那种好看的纸盒子。感觉……感觉她们不像是做糕点的,倒像是……包装工。”
包装工?
孙桂祥愣住了。
随即,他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继而转为极度鄙夷的神情。
“我就说!”他一拍大腿,手里的铜模具被他捏得咯吱作响,“果然是个草台班子!搞了半天,就是个二道贩子!从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批发了些便宜货,回来自己换个包装,就敢卖十五块钱!”
这个结论,完美印证了他心中所有的猜想。
在他看来,这已经不是投机取巧了,这是欺骗!是对“糕点”这两个字的侮辱!是对他们这些坚守了一辈子手艺的匠人的挑衅!
一股怒火直冲天灵盖。
“不行!不能让这股歪风邪气坏了我们这条街的名声!”孙桂祥猛地站起身,眼中闪着怒火,“小刘!去!把库房里那块最大的红布给我扯出来!再拿笔墨来!”
“师父,您要干嘛?”
孙桂祥的嘴角咧开一个冷硬的弧度。
“干嘛?我要让全城的人都知道,什么叫真材实料,什么叫百年手艺!我要让那个什么‘林家味道’,在这条街上彻底待不下去!”
第二天一早。
“桂祥斋”的门脸上,赫然挂出了一条巨大的红色横幅,上面用苍劲有力的大字写着:
“抵制市场歪风邪气,传承百年匠心手艺!‘桂祥斋’特推传家绿豆糕,真材实料,分量十足,仅售十元!”
不仅如此,本地一家发行量不小的晚报,也在美食版块刊登了一篇对孙桂祥的专访。
照片上,孙桂祥穿着他的白褂子,一脸正气,说出来的话更是掷地有声。
“我们这些老字号,有责任维护市场的规矩。现在有些年轻人,心思不用在正道上,专搞些花里胡哨的包装,把三块钱的东西卖出十五块的价钱,这是在欺骗消费者!我们‘桂祥斋’这次降价推出‘传家绿豆糕’,不为赚钱,就为争一口气!要让年轻人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百年手艺!”
这篇报道,矛头直指“林家味道”,几乎是把“骗子”两个字印在了林晚的脑门上。
……
“林家味道”的厂房里,气氛有些凝重。
何欣薇拿着一份还带着墨香的晚报,急匆匆地冲进了林晚的办公室。
“老板!出事了!你快看!”
她将报纸“啪”地一声拍在林晚的桌子上,手指着那篇专访,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焦虑和愤怒。
“这个桂祥斋,简直是欺人太甚!他们这是公开向我们泼脏水啊!”
办公室里,汤圆正趴在林晚的腿上打盹,被这一下惊得“喵”一声跳了起来。
林晚安抚地摸了摸汤圆的背,这才不紧不慢地拿起报纸。
她逐字逐句地看完了整篇报道,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何欣薇在一旁急得直跺脚。
“老板,你倒是说句话啊!‘桂祥斋’可是咱们市的金字招牌,几代人的口碑,他们现在公开说我们是骗子,还打价格战,十五块对十块,分量还比我们足!这……这明摆着是要把我们往死里整啊!我们厂里今天接到的退货电话都快被打爆了,欣姨那边的生意也一落千丈,我们……我们该怎么办啊?”
林晚放下报纸,抬起头,目光清澈。
她看着一脸焦急的何欣薇,嘴角却慢慢勾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