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卫民站在那堆堪称“垃圾”的行李前,心中的冷意几乎凝成实质。他深吸一口气,将那二十块钱揣进兜里——这钱,权当是收点利息。
他没有立刻发作,而是转身走出了小屋,回到了堂屋。
堂屋里,气氛已然“融洽”了许多。李建国重新点起了烟,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得意。李卫军翘着二郎腿,嘴角是压不住的笑意。张兰甚至心情颇好地抓了把瓜子磕着,见李卫民出来,还假惺惺地问:“卫民啊,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吧?妈明天一早就去扯布!”
李卫国和李卫红也放松下来,觉得风波过去,家里恢复了“正常”。
李卫民目光平静地扫过这一张张虚伪的嘴脸,最后定格在李建国身上。
“行李我看过了。”
他开口,声音不大,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李建国“嗯”了一声,吐出一口烟圈,故作大度:“嗯,缺什么,让你妈再给你添置点。”
“是缺很多。”李卫民点点头,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尤其是过冬的厚棉袄、厚棉裤、厚棉被,还有棉鞋棉帽手套。听说漠河冬天能冻掉耳朵,就她收拾的那点东西,恐怕不够。”
李卫民斜眼看了张兰一眼,就连一声“妈”都懒得喊。
张兰嗑瓜子的动作一顿,脸色微变,强笑道:“不是说了嘛,后续给你寄……”
“后续是后续,出发前总得准备点能御寒的吧?”李卫民打断她,目光转向李建国,“你是一家之主,见识广,你说呢?总不能让我还没为祖国做贡献,就先冻死在路上吧?到时候街道厂里问起来,也不好听,是不是?”
他这话绵里藏针,既点明了利害,又暗含威胁。
李建国皱起了眉,显然被说动了些许顾虑。是啊,表面功夫总得做做,真要冻出个好歹,确实不好看。
张兰急了,生怕要多花钱,赶紧说:“哪有那么娇气!别人能过,他就能过!”
李卫民却不看她,只盯着李建国:“我不是娇气。我是怕死,也怕给家里丢人。这样吧,”他话锋一转,仿佛提出了一个折中方案,“既然家里困难,一时拿不出做新棉衣的钱和票,那不如……先把本该属于我的那份安置费和票证给我,我自己去置办。也省得你们再辛苦跑一趟了。”
图穷匕见!
他终于不再掩饰,直接瞄准了那笔巨款!
堂屋里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李建国夹着烟的手僵在半空。 张兰张大了嘴巴,瓜子皮掉在身上都没察觉。 李卫军猛地坐直了身体。 李卫国和李卫红也惊愕地抬起头。
“你……你说什么?”张兰第一个尖叫起来,声音刺耳,“什么安置费?哪来的安置费?没有的事!”
李卫民看着她,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把我当傻子呢。知青办的同志都跟我说了,自愿下乡的知青,有一百二十块钱安置费,还有布票、棉花票、工业券。昨天你和李卫军,不是刚去领回来吗?怎么,这么快就忘了?”
轰! 这话像一颗炸弹,在李家人脑海中炸开!
他知道了!他居然什么都知道了!他刚才那副被二十块钱打发的样子全是装的!他一直在耍他们!
张兰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建国脸色铁青,手指颤抖,烟灰掉在了裤子上都浑然不觉。 李卫军更是又惊又怒,猛地站起来指着李卫民:“你胡说什么!哪有什么钱!老三,你别血口喷人!”
“我是不是血口喷人,去知青办或者厂工会一问便知。”李卫民语气冰冷,“白纸黑字,红章大印,还有领款记录,都清清楚楚。要不,我们现在就去对质?”
他作势要往外走。
“站住!”李建国猛地大喝一声,声音嘶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他死死盯着李卫民,仿佛要把他看穿,“你……你早就知道了?你今天出去,就是去打听这个?”
“不然呢?”李卫民转过身,坦然承认,“等着被你们卖了吗?你们把我当傻子,也得有个限度。用我的前途和命换你们的好处,只给我二十块钱和一堆破烂?天下有这么便宜的事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积压的怒火终于不再掩饰:“那一百二十块钱和所有票证,是国家给我的安家费!是我的卖命钱!你们凭揣自己兜里?还在这假惺惺地施舍我二十块?恶心谁呢!”
巨大的愤怒和被戳穿的羞耻感让李建国浑身发抖,他猛地一拍桌子:“反了!反了!我们养你这么大,拿你点钱怎么了?!那是应该的!”
“养我?”李卫民寸步不让,眼神锐利如刀,“从小到大,我吃的是你们剩下的,穿的是你们不要的,干的是最多的活,挨的是最毒的打!昨天你们为了逼我,恨不得把我捆了送去!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养’?这恩情,值一百二十块?值一条命吗?!”
“你!你个逆子!畜生!”李建国气得口不择言,扬起手就要打。
李卫民却猛地往前一步,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声音冰冷彻骨:“你打!往这儿打!打完了,我正好顶着伤去派出所,去知青办,让所有人都看看,李建国是怎么逼儿子下乡、吞儿子安置费、还要动手打人的!”
李建国的手僵在半空,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一张脸憋成了猪肝色。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在三儿子面前,竟然如此无力。
张兰哭嚎起来:“没天理了啊!儿子逼爹妈了啊!我们辛辛苦苦都是为了谁啊……”
李卫军也急得团团转:“老三!你冷静点!有话好好说!都是一家人!”
“一家人?”李卫民冷笑,“把我往死路上逼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是一家人?吞我活命钱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是一家人?现在跟我说一家人?晚了!”
他目光扫过全场,斩钉截铁地抛出自己的最终条件: “今天,我把话放在这儿!”
“要我下乡的话,我有三个条件。第一,一百二十块钱,所有票证,一分不少,一张不差,现在立刻给我!” “第二,家里额外再给我五百块钱!算是对这些年的补偿,也是我最后的买断钱!” “第三,写下断亲字据,写明钱款两清,自愿下乡,今后我与这个家,桥归桥,路归路,再无瓜葛!” “答应,我拿钱走人,明天就去办手续。不答应……”
他顿了顿,眼神冰冷地扫过李建国、张兰和李卫军:“那就鱼死网破。你们谁都别想得到好处!评优?转正?做梦!”
三个条件,比之前更加清晰狠厉,像三把刀,架在了李家人的脖子上。
堂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张兰压抑的哭声和李建国粗重的喘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