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实践出真知（二）：摩擦面的奥秘
晨光彻底驱散了悬巢城头的最后一缕薄雾，将格物院青石广场映照得一片通明。那柱标志着竞赛终结的线香，早已化作一小撮灰白的余烬，唯有空气中弥漫的烟火气、草木灼烧后的焦糊味，以及弥漫在每个人脸上那混合着疲惫、兴奋与深思的神情，仍在诉说着方才那场别开生面的“取火竞赛”是何等激烈。
成功点燃火种的各组学子，大多围在自己诞生的那簇火焰旁，脸上洋溢着自豪与喜悦，如同守护着亲手创造的神迹。而那些最终未能成功的少数人，也并未气馁，反而聚在成功者周围，虚心请教，目光灼灼地观察着那些特制的引火绒、奇特的弓钻，试图理解其背后的关窍。
昊 静立于场前，素白袍服在阳光下纤尘不染，神色平和。他并未急于总结，而是给予众人足够的时间去回味、去交流、去消化这亲手实践带来的冲击。他的目光掠过一张张年轻而充满朝气的面孔，看到了困惑被解开后的清明，看到了模仿成功后的雀跃，更看到了少数人眼中开始闪烁的、不满足于简单模仿、渴望更深层理解的探究之光。
这，正是他想要看到的。格物之道，始于模仿，成于思考，终于创新。
待场中的喧哗稍稍平息，昊才缓步走到广场中央那片陈列着各类材料的区域。他一动，所有人的目光便如同被磁石吸引般，瞬间汇聚过去。
“竞赛已毕，然，‘格物’未止。” 昊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广场瞬间安静下来，“火种已成，其法各异，其效悬殊。今日之要，非仅庆贺成功，更在于格其成功之因，物其效率之差。”
他袖袍轻轻一拂，一股无形的气机牵引，地面上那些使用过的、未曾使用过的材料，如同被赋予了生命般，依照种类、状态，分门别类，排列得更加整齐有序。这一手并非什么惊天动地的神通，却蕴含着对力量精妙入微的掌控，让在场一些稍有修为的修士瞳孔微缩，心下凛然。
“且看，”昊指向那些记录着各组成绩的木牌，上面以炭笔简单标注着组别、方法与耗时，“丙三组，以燧石击特制引火绒，耗时最短；丁七组，以弓钻法配寻常干草屑，紧随其后。而多数沿用古法，徒手钻木者，或败，或耗时数倍乃至十数倍于前者。”
数据直观，高下立判。
“玄素道长，”昊忽然点名，看向那位捻须沉思的灰袍老道，“依您之见，丙三组之速，速在何处？丁七组之效，效在何方？”
玄素老道 猝不及防被点名，微微一怔。他今日依旧穿着那件略显陈旧的灰色道袍，身形清瘦，面容古朴，此刻被众人目光注视，不由挺直了些许脊背。他沉吟片刻，回想起之前观察到的细节，谨慎开口：“回圣师，贫道观之，丙三组胜在‘引火之物’。其所用腐木绒、松脂粉，其性至‘躁’，至‘易燃’，正合圣师前日所言‘易燃之性’，故能承燧石瞬间之高热，一触即发。此乃…乃‘材’之妙也。” 他尝试运用刚学到的词汇，虽稍显生涩，却切中要害。
昊颔首，以示鼓励：“道长慧眼。‘材’之特性，确为关键。然，此‘材’之妙，非天赐，乃人择、人制之功。是明其‘理’后，主动寻求、改造之功。” 他目光转向众人，“同理，丁七组所用弓钻，其速其效，又源于何处？”
这次，不待昊点名，一个参与了丁七组、脸上还带着烟灰痕迹的健壮少年便激动地抢答：“回圣师！是快！用绳子拉，钻头转得飞快！比以前用手搓快多了！烟冒得又急又浓！”
“然也。”昊赞许地看了那少年一眼，“快，意味着什么？” 他弯腰拾起一根使用过的钻木棍，指尖在其被磨得焦黑发烫的端头轻轻拂过，“此‘快’，实乃单位时辰内，摩擦之次数大增。次数增，则‘摩擦’所生之‘热’累积愈速，故能更快达其‘燃点’。”
他放下木棍，双手虚引，空中竟有灵光汇聚，化作两道虚影。一道虚影模拟徒手慢速钻木，木棍与钻板接触处只有微弱红光；另一道则模拟弓钻高速旋转，接触处红光炽烈，青烟滚滚。虽是真元幻化，却将抽象的概念具象得淋漓尽致。
“此‘摩擦’，便是关键之一。”昊指着那高速旋转的虚影，“万物接触，相对而动，便有‘摩擦’。摩擦生热，此乃天地常理。然，不同物事之间，‘摩擦’之效，亦有天壤之别。”
他走到那堆材质各异的木棍与钻板前，随手拿起一根硬如铁石的铁木棍，又拿起一块同样坚硬的青冈木钻板。
“试想，若以这铁木，钻这青冈木，其效如何？”昊问道。
下方有学子根据刚才竞赛的经验回答：“定然极难！二者皆硬，怕是磨上半天，也只是浅浅一层白印，难以生热！”
“善！”昊点头，又将铁木棍放下，拿起一块质地相对松软、富含油脂的松木钻板，“若以此铁木，钻这松木呢？”
“松木质软，应更容易磨出屑，生出热来！”另一学子答道。
“再看，”昊又拿起一根质地更软的柳木棍，与那青冈木钻板对比，“以此柳木，钻彼青冈，又如何？”
“柳木太软，怕是青冈木没怎么样，柳木自己就先磨秃了，热是能生，但恐怕也不易积聚……” 一个心思细腻的少女小声说道，引得周围几人点头。
昊袖袍再拂，空中真元幻化出三组不同的摩擦组合，将其摩擦生热的效果以光暗、烟浓淡直观展示。铁木对青冈，光影暗淡，几无烟气；铁木对松木，光影较亮，烟气中等；柳木对青冈，光影闪烁不定，烟气有却散乱。
“由此可见，”昊总结道，“‘摩擦’生热之效，不仅在于‘快慢’（速度），亦在于相互摩擦之‘材质’（接触面性质）。或需一硬一软，以硬磨软，易出屑生热；或需二者材质相‘配’，摩擦之际，既能有效磨损生热，又能使热量积聚而非散失过快。”
他引入了“摩擦面”这个概念：“这相互接触、发生摩擦之处，吾等可称之为‘摩擦面’。此‘面’之特性，直接关乎生热之效率。寻找、制造合适的‘摩擦面’，亦是提升取火效率之要诀。丁七组之弓钻，是提升了‘摩擦’之速度；而若能再优化‘摩擦面’之材质搭配，其效更可倍增！”
此言一出，如醍醐灌顶，许多学子眼中迷茫尽去，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他们终于明白，为何同样的钻木方法，用不同的木头组合，效果差异如此巨大！
“原来如此！怪不得我阿爸总是用那几种特定的木头搭配取火！”
“我以前只觉得是习惯，从未想过里面还有这般道理！”
“这‘摩擦面’，当真是奥秘无穷！”
燧人氏 抱臂而立，赤发在微风中轻轻拂动。他听着昊的讲解，看着那真元幻化的演示，心中波涛起伏。‘摩擦面……材质搭配……’ 他暗自咀嚼着这些全新的概念。对他而言，火焰如同身体的一部分，召唤、操控皆在一念之间。但此刻，他却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视角，在“剖析”这最基础的火焰诞生过程。这种感觉无比新奇，仿佛打开了一扇通往微观世界的大门，让他看到了力量背后那更加精细、更加本质的运作规律。‘若将此理推而广之，炼器、控火，乃至斗法之中，对于力量碰撞、能量转化的理解，是否也能更进一层？’ 他仿佛看到了一条能让自身对“火”之大道领悟更加深邃的路径。
昊并未停下，他继续引导：“然，仅知‘材质搭配’仍不足。丙三组之成功，亦非偶然。” 他走到那堆引火物前，拿起一撮普通的干草，又拿起一撮丙三组特制的、混合了腐木绒和松脂粉的引火绒。
“吾等已知，需‘易燃之物’承接热源。然，‘易燃’亦有程度之分。” 他将两撮引火物分别置于空中真元幻化出的、同等大小的火星下。普通干草上的火星闪烁几下便熄灭，而那特制引火绒上的火星却瞬间燎原，化作火苗。“此乃因其‘易燃’之性更高，所需引燃之‘热’更低，或者说，更易被‘点燃’。”
他环视众人，声音沉凝：“故，格物至此，于‘取火’一道，吾等已可初步归纳：”
“一曰热源：或瞬间高热如燧石火星，或持续积热如钻木摩擦。其效关乎强度、速度与持续。”
“二曰引燃：需‘易燃之物’承接热源。其效关乎该物‘易燃’之程度，需主动寻求、制备最佳。”
“三曰传导：热源至引燃物之过程，需确保热力有效传递，如火星落点、钻木烟囱处之引导。”
“而优化之法，在于明此三理，而后于实践中，不断尝试、比较、优化热源之生成方式（如弓钻提速），优化引燃物之材质（如特制引火绒），优化二者结合之效率（如摩擦面材质搭配）。”
为了让道理更加透彻，昊决定进行一次现场对比实验。
他随意点了四个小组，给予他们相同的弓钻工具，但分配了四组不同的钻木与钻板组合：
甲组：硬铁木棍 vs 硬青冈木板
乙组：硬铁木棍 vs 软松木板
丙组：软柳木棍 vs 硬青冈木板
丁组：软杨木棍 vs 软松木板
“尔等同时开始，以弓钻之法，直至冒烟或成功引燃，记录感受与现象。”昊下令。
四组人立刻行动起来。
结果显而易见：
甲组（硬对硬），“滋滋”声刺耳，但青烟升起极慢，钻板几乎无磨损，只有浅痕。
乙组（硬对软），青烟迅速冒出，浓烈，松木板被快速磨出凹槽和黑色炭屑。
丙组（软对硬），柳木棍飞速消耗，磨屑纷飞，青烟有但散乱，热量似乎不集中。
丁组（软对软），双方磨损都很快，烟大但温度似乎不高，难以引燃备用的干草屑。
这活生生的对比，比任何言语都更具说服力！所有人都清晰地看到了不同“摩擦面”组合带来的巨大差异。
“这便是‘控制变量’之思。”昊适时引出更重要的思维方式，“此次实验，唯变换钻木与钻板之材质，其余如弓钻、力道、引火物皆同。如此，所观测到之差异，便可主要归因于材质搭配之不同。此乃探寻事物规律之重要法门，望尔等谨记。”
有巢氏 不知何时也已来到广场边缘，这位肩膀宽阔、面容沉毅的筑城大师，并未关注那些跳跃的火苗，而是目光灼灼地盯着那具小小的弓钻，以及昊演示时真元幻化的结构虚影。‘杠杆……滑轮……如今又有这摩擦之效与材质搭配……’ 他心中震撼。这些看似简单的道理，一旦明晰，便能产生如此巨大的力量。他下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悬挂的、用来测量水平的石坠，脑海中已经开始疯狂推演：‘筑城之石料，其摩擦几何？能否据此设计更稳固的垒砌之法？悬臂结构，节点处之摩擦与承重，如何优化？若能将此‘摩擦’、‘材质’之理融入筑城、造物，华胥之城，必将固若金汤，巧夺天工！’ 他仿佛看到了一条将天地物理融入自身“筑”之大道的光明坦途，内心激动不已。
而那位玄素老道，此刻已是心潮澎湃，再难维持表面的平静。他看着昊仅仅通过引导众人分析现象、对比实验，便层层剥茧，将“取火”这一看似简单行为背后隐含的“热源”、“引燃”、“摩擦面”、“材质搭配”乃至“控制变量”的思维法门，剖析得如此清晰透彻，不禁喃喃自语：“道在屎溺……道在瓦砾……诚不我欺！圣师此举，非传一术，实传一道！一道可生万法，万法皆可归于此道啊！” 他彻底收起了最后一丝因修为而产生的矜持，看向昊的目光中，充满了真正的敬畏与求知之意。
昊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知道火候已到。他朗声道：“今日竞赛与分析，旨在示以‘格物’之法。法已授之，后续如何优化取火之术，乃至将此‘格物’思维，运用于尔等各自擅长之领域，如制器、筑巢、织造、耕种，乃至修行，皆需尔等自行探索、实践。”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启迪人心的力量：“望尔等记住，天地万物，运行有律。吾辈格物，非为挑战天地，而是为理解其律，顺应其律，运用其律。如此，方能使吾人族，于此洪荒天地间，生存得更好，走得更远！”
话音落下，广场上寂静无声，唯有风吹旗帜的猎猎作响。但在这寂静之下，是无数思维的火花在碰撞，是创新的种子在萌芽。
竞赛虽已结束，但一场更大范围、更深层次的“格物”实践风暴，正伴随着对“摩擦面奥秘”的理解，在华胥国，在格物院，在每一位参与者的心中，悄然掀起。
学子们不再仅仅满足于模仿丙组或丁组的方法，而是开始自发地搜集各种材料，尝试制作不同配比的引火绒，测试各种木材组合的摩擦效果，甚至有人开始琢磨能否制造出比弓钻更高效的生热工具……
燧人氏 大步走到昊的面前，赤瞳中燃烧着炽热的求知火焰：“圣师！这‘摩擦’之理，可能用于淬炼吾之火焰？不同性质之火相互‘摩擦’，可否生出新的变化？” 他已迫不及待想要将新知识融入自身大道。
有巢氏 也上前，沉声请教：“圣师，筑城石料之契合，器械构件之联动，是否亦可用此‘摩擦’、‘材质’之理量化分析，以求最优？”
看着两位人族老祖如此积极地将格物思维与自身领域结合，昊的眼中露出了欣慰的笑意。他知道，格物之道，真的开始在人族的高层扎根了。
而这一切，都源于这场看似简单，却意义深远的取火竞赛，源于对“摩擦面”这细微之处的深入探究。
实践之犁，已破开经验的冻土；真知之种，正沐浴理性的阳光，茁壮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