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被押送着,穿过了那道由粗大原木和坚韧藤蔓捆绑而成的部落栅栏。
栅栏内的景象,与他之前的观察和推测基本吻合。
一片相对开阔的平地上,散落着几十座低矮的圆形或方形建筑,多以泥土混合草秆夯筑成墙,顶上覆盖着厚厚的茅草。
一些衣着简陋的妇孺正在空地上处理猎物、鞣制兽皮或是照料小火堆上架着的陶罐,空气中弥漫着烟火气、食物煮熟的味道以及淡淡的牲口气息。
他们的到来,立刻吸引了所有目光。
好奇、警惕、畏惧、排斥……种种情绪从那些部落民的脸上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
孩子们被大人迅速拉回身边,男人们下意识地握紧了手边的工具,女人们则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林知这个衣着、样貌、气质都格格不入的“外来者”,在这个封闭的部落里,如同一滴清水落入了热油,激起了剧烈的反应。
押送他的战士挺直了腰板,脸上带着执行任务归来的肃穆,以及对雷娜的敬畏。
他们推搡着林知,径直走向村落中央一座相对最大、也最为“规整”的土石建筑。
这座房屋门前甚至有一小片平整的场地,中央立着一根刻画着扭曲符号的图腾柱,显示出其不同寻常的地位。
雷娜在门前停下脚步,对疤面壮汉示意了一下。
壮汉会意,独自一人快步走进屋内。
片刻后,他重新出来,对着雷娜点了点头,神情恭敬。
“进去。”
雷娜侧过身,对林知吐出两个生硬的音节,这是她第一次对林知直接说话,虽然依旧是命令的口吻。
林知被两名战士押着,走进了这间充当部落“议事厅”的房屋内部。
光线骤然暗了下来。
屋内没有窗户,只有墙壁上插着的几支松脂火把在噼啪燃烧,提供着摇曳的光明。
空气中弥漫着烟熏、陈旧皮革和某种草药混合的沉闷气味。
在火把光芒汇聚的正中央,坐着一个男人。
他看起来约莫五十岁上下,头发已夹杂着不少灰白,被随意地束在脑后。
面容饱经风霜,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如同干涸土地上的裂痕。
他的身形并不像外面那些年轻战士那般夸张魁梧,但坐在那张铺着完整兽皮的粗糙石椅上,却自然散发出一种山岳般的沉稳与威严。
他的眼神,不像雷娜那般锐利如刀,却更加深邃,如同古井,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能洞悉一切。
这就是这个部落的族长,石猛。林知瞬间做出了判断。
石猛的目光落在林知身上,没有立刻开口。
那目光沉重而缓慢地扫过林知的全身,从他的头发、面孔、那身怪异的衣物,到他被反剪的双手,以及站在他身后、如同标枪般挺立的雷娜。
整个屋子里的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除了火把燃烧的细微声响,只剩下几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
疤面壮汉和另外两名战士垂手肃立,连大气都不敢喘。
雷娜则抱臂站在一旁,冷眼旁观,仿佛在等待一场早已预知结果的审判。
终于,石猛开口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长期发号施令形成的独特韵律。
他说的语言与雷娜等人相同,但语速更慢,用词似乎也更为古老和正式。
他直接向雷娜询问,显然是将她视为第一责任人。
雷娜上前一步,言简意赅地汇报了发现林知的经过,重点描述了他出现的突兀、衣着的怪异以及“不堪一击”的表现。
她的叙述客观而冰冷,没有任何主观臆测,但字里行间都透露出对林知来历和目的的深深怀疑。
石猛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石椅扶手上轻轻敲击。
听完雷娜的汇报,他的目光重新回到林知身上,用那种缓慢而威严的语调,直接向林知提出了问题。
虽然听不懂,但林知能猜到对方的核心问题:
“你是谁?从何处来?为何到此?”
他知道,这是最关键的时刻。
语言不通,武力不存,他唯一的武器,就是他的智慧和表现出来的姿态。
林知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心跳平复下来。他没有试图用对方听不懂的语言回答,那只会增加对方的疑虑。
他再次做出了那个掌心向外、微微低头的示弱姿态,然后,他抬起了头,目光平静地迎向石猛审视的视线。
他不能说话,但他可以用行动和表情来“说话”。
他先是缓缓地、极其明显地转动脖颈,环顾了一下这间屋子,目光在墙壁上的火把、角落堆放的物资、以及石猛身下的兽皮上短暂停留,眼神中流露出一种“观察”和“理解”的意味,而非好奇或贪婪。
然后,他重新看向石猛,抬起被束缚的双手,艰难地比划了几个手势。
他先是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地面,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非此地之人,出现于此实属意外。
接着,他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微微躬身,努力传达出“和平”、“无害”与“请求接纳”的意图。
他的动作缓慢而清晰,脸上带着诚恳,甚至有一丝恰到好处的、因身处陌生环境而产生的茫然与不安。
他极力避免任何可能被解读为“挑衅”、“狡诈”或“神秘”的举止。
整个过程中,石猛始终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古井般的眼睛仿佛在衡量着他每一个细微动作背后的含义。
林知不知道对方能理解多少。
这种原始的、跨越文化的“手语”交流,充满了不确定性。
但他必须尝试。
他试图展现的,是一个“迷途者”的形象,一个可能有些特殊,但本质上没有威胁,并且愿意遵守此地规则的存在。
他甚至尝试展现一丝“逻辑”。
当他比划自己来自远方时,他伸手指向了栅栏外的方向,目光也随之望去,试图建立一个简单的空间关联。
时间在压抑的沉默中流逝。
终于,石猛敲击扶手的手指停了下来。
他深深地看了林知一眼,那目光似乎穿透了林知外在的示弱,直抵他内心深处那份异于常人的冷静与条理。
石猛转向雷娜,用部落的语言低沉地吩咐了几句。
雷娜的眉头瞬间皱起,脸上闪过一丝明显的不认同,但她并没有出言反驳,只是点了点头,应道:
“是,族长。”
然后,石猛挥了挥手。
押着林知的两名战士松开了手。
疤面壮汉走上前,对林知做了一个“跟我来”的手势,虽然依旧面无表情,但之前的凶狠姿态收敛了不少。
林知心中微微松了口气。
虽然他听不懂石猛具体说了什么,但从雷娜的反应和战士们的行动来看,他暂时避免了最坏的结果——被立即处决或囚禁。
他获得了暂时的居留权。
但这居留权显然是有条件的,充满了不信任与监视。
他被疤面壮汉带离了议事厅,走向村落边缘一处闲置的、看起来像是堆放杂物的简陋草棚。
石猛的决定,是基于林知展现出的无害姿态,还是他那份异于常人的镇定,亦或是别的什么考量?
林知无从得知。
他只知道,自己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获得了一个脆弱而危险的立足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