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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淑芬抬手抹了把额角的汗,指尖刚触到皮肤就被一层黏腻的油膜裹住。三平米的厨房像口密不透风的铁皮罐子,煤气灶蓝色的火苗舔着铁锅底部,把锅底的油渣烤得滋滋作响。她往锅里撒了把青菜,油星子 “噼啪” 炸开,溅在手腕的旧烫伤疤痕上,那道去年除夕留下的印记瞬间泛起红痕,像是在提醒她那些混着油烟与喜悦的日子。

“妈,您把抽油烟机打开啊!” 客厅里传来阿林清亮的声音,伴随着塑料零件碰撞的脆响,“这油烟都飘到我房间里了。”

周淑芬握着锅铲的手顿了顿,目光落在头顶那台布满油垢的抽油烟机上。扇叶边缘挂着厚厚的油滴,在灯光下泛着浑浊的光,三年前它就坏了,那时阿林刚上初中,正是需要钱的时候,她便一直没舍得修。“不用开,” 她朝着客厅喊,声音被锅里的声响盖得有些模糊,“一会儿就好了,你专心弄你的模型。”

她低头看了眼掌心的烫金邀请函,硬卡纸边缘被汗水浸得微微发卷。“国际少年科学峰会” 几个字用烫金字体印在封面,摸上去还有凹凸的质感,这是昨天阿林从学校带回来的,说是老师推荐他去参加,全国只有五十个名额。阿林把邀请函递给他时,眼睛亮得像藏了星星,“妈,您看,我能去北京参加峰会了!”

可周淑芬却高兴不起来,她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邀请函,最后在落款处看到了 “参会费用自理” 几个小字。她悄悄查了下,往返机票、住宿加上参会费用,至少要五千块,这对她来说可不是个小数目。她在小区门口的餐馆打零工,一个月工资才三千多,除去房租和阿林的生活费,根本剩不下多少。

“妈,您炒的菜好了没?我饿死了。” 阿林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端着一个装着分子模型的塑料盒走进厨房。少年身形单薄,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脸上还带着些许稚气,可谈起科学知识时,眼睛里却满是笃定。“您看,我把这个甲烷模型改了下,用不同颜色的球代表不同的原子,这样看起来更清楚。” 他献宝似的把模型递到周淑芬面前。

周淑芬停下手里的活,凑过去看。塑料球被粘在细杆上,组成了规整的立体结构,红色的球代表氧原子,黑色的代表碳原子,白色的代表氢原子,排列得一丝不苟。“真好看,” 她笑着说,伸手摸了摸阿林的头,指尖触到他柔软的头发,“我们阿林就是厉害。”

阿林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目光落在周淑芬手里的邀请函上,“妈,您还在看这个啊?老师说下周一就要确定参会人员,要是不去的话,得提前说。”

周淑芬的心猛地一沉,她把邀请函攥得更紧了,指节泛白。“阿林,” 她斟酌着开口,声音有些干涩,“这个峰会…… 要不我们不去了吧?”

阿林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睛里的光也暗了下去。“为什么啊?” 他声音发颤,“妈,这是难得的机会,老师说去了能见到好多厉害的科学家,还能学到好多东西。”

“我知道这是好机会,” 周淑芬避开他的目光,低头看着锅里的青菜,声音低得像在自言自语,“可是阿林,你看我们家的情况,去北京要花好多钱,妈…… 妈没那么多钱。”

厨房陷入了沉默,只有锅里的青菜还在滋滋作响,油烟越来越浓,呛得周淑芬喉咙发紧。阿林看着母亲鬓角的白发,还有她手上那些深浅不一的疤痕,那些都是常年在厨房里干活留下的印记。他突然想起去年除夕夜,母亲为了给他做他最爱吃的糖醋排骨,不小心被滚油烫伤了手,当时她疼得直冒冷汗,却还笑着说 “没事,一点小伤”。

“妈,” 阿林的声音有些哽咽,他伸手握住周淑芬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粗糙的皮肤传过来,“钱的事您别担心,我可以不去的。其实我也觉得挺麻烦的,还要耽误好几天课呢。”

周淑芬看着儿子故作轻松的样子,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她知道阿林有多想去,这些天他一有空就查峰会的资料,还对着镜子练习自我介绍。“不行,” 她突然抬起头,眼神变得坚定,“这机会不能错过,钱的事妈来想办法。”

“可是妈……”

“别可是了,” 周淑芬打断他,把锅里的青菜盛出来,“先吃饭,吃完饭你继续弄你的模型,钱的事我自有办法。”

阿林还想说什么,可看着母亲不容置疑的眼神,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他端着菜走出厨房,心里却五味杂陈。他知道母亲肯定又要去想各种办法凑钱,说不定又要去多打几份工。

吃完饭,周淑芬收拾好碗筷,又回到厨房。她把邀请函小心翼翼地放进抽屉里,然后拿出手机,翻出通讯录里 “王老板” 的名字。王老板是她打工餐馆的老板,平时对她还算照顾。她犹豫了半天,还是拨通了电话。

“喂,王老板,” 她的声音有些紧张,“您现在方便吗?我想跟您说点事。”

“哦,是小周啊,怎么了?” 电话那头传来王老板爽朗的声音。

“是这样的,王老板,” 周淑芬深吸一口气,“我儿子最近有个去北京参加科学峰会的机会,但是需要一笔参会费,我…… 我想跟您预支两个月的工资,您看可以吗?我以后肯定会好好干活,不会耽误事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王老板的声音变得有些为难:“小周啊,不是我不帮你,你也知道,餐馆最近生意不好,资金也挺紧张的。预支两个月工资,确实有点困难。”

周淑芬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她强忍着失落,声音带着一丝恳求:“王老板,我真的没办法了,这对我儿子来说很重要,您就帮帮我吧,我可以多加班,每个月多干几天活,把预支的工资补上。”

“唉,” 王老板叹了口气,“你也别太着急,我再想想办法。这样吧,我先给你预支一个月的工资,剩下的你再想想别的办法,你看行吗?”

“谢谢王老板,谢谢您!” 周淑芬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您放心,我肯定会好好干活的。”

挂了电话,周淑芬长长地舒了口气,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一块。一个月工资有三千多,还差一千多,她再想想别的办法,说不定能凑够。

她走到客厅,看到阿林正坐在书桌前,对着电脑查资料。屏幕上是国际少年科学峰会的官网,页面上有参会科学家的介绍,还有往届峰会的照片。阿林看得入神,连她走进来都没发现。

“还没睡啊?” 周淑芬走过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阿林吓了一跳,转过头看到是她,才松了口气。“妈,您怎么还没睡?”

“我过来看看你,” 周淑芬在他身边坐下,“别太累了,早点休息,明天还要上学呢。”

“知道了妈,” 阿林关掉电脑,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对了妈,刚才您给谁打电话呢?我好像听到您说预支工资。”

周淑芬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没什么,就是跟老板说点事。你别担心,钱的事妈已经凑得差不多了,下周一你就跟老师说,我们去参加峰会。”

阿林眼睛一亮,随即又皱起眉头:“妈,您是不是跟老板预支工资了?您别这样,我真的可以不去的。”

“傻孩子,说什么呢,” 周淑芬摸了摸他的脸,“这是你的机会,妈怎么能让你错过。钱的事你不用管,妈自有办法。快去睡觉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阿林看着母亲疲惫却坚定的眼神,心里充满了感激。他知道母亲为了他付出了太多,从他小时候父亲走后,母亲就一个人拉扯他长大,吃了很多苦。他暗暗下定决心,这次去参加峰会,一定要好好表现,不辜负母亲的期望。

第二天一早,周淑芬天还没亮就起床了。她简单洗漱了一下,就去了餐馆。王老板已经在店里了,看到她来,把一个信封递给她:“小周,这是一个月的工资,你拿着。”

周淑芬接过信封,里面的钱被叠得整整齐齐。她紧紧握着信封,眼眶有些发红:“谢谢王老板,您真是帮了我大忙了。”

“行了,别说这些了,” 王老板摆摆手,“快去干活吧,今天客人可能会多。”

周淑芬点点头,转身走进后厨。她一整天都在忙碌,洗菜、切菜、洗碗,一刻也没停下。到了晚上下班的时候,她累得腰酸背痛,连抬手的力气都快没了。可一想到阿林能去参加峰会,她就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得。

回到家,阿林已经放学了,正在厨房里做饭。看到周淑芬回来,他连忙迎上去:“妈,您回来了,快坐下歇会儿,饭马上就好。”

周淑芬看着儿子忙碌的身影,心里暖暖的。她走进厨房,看到锅里炖着排骨汤,散发着浓郁的香味。“你怎么想起炖排骨汤了?” 她笑着问。

“我看您最近太累了,想给您补补身子,” 阿林一边搅拌着锅里的汤,一边说,“这是我用平时攒的零花钱买的排骨,不贵的。”

周淑芬的眼泪差点掉下来,她走过去,从背后抱住阿林:“我们阿林长大了,知道心疼妈了。”

“妈,您别这样,” 阿林有些不好意思,“快放开我,汤要溢出来了。”

周淑芬松开手,擦了擦眼角的泪水,笑着说:“好,好,妈不抱了。”

晚饭时,阿林给周淑芬盛了一大碗排骨汤:“妈,您多喝点,补补身子。”

周淑芬喝着汤,觉得这是她喝过最好喝的排骨汤。汤里不仅有排骨的香味,还有儿子的孝心,暖得她心里甜甜的。

接下来的几天,周淑芬又开始想办法凑剩下的钱。她找邻居借了五百,又把自己多年前买的一条项链卖了八百,总算凑够了五千块。当她把钱放在阿林面前时,阿林看着那些皱巴巴的钞票,眼睛里满是泪水。

“妈,谢谢您,” 他哽咽着说,“我一定会好好努力,将来让您过上好日子。”

“傻孩子,妈不要你将来怎么样,只要你平平安安,开开心心的就好,” 周淑芬笑着说,伸手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快去把钱收好,明天跟老师说我们确定参会。”

第二天,阿林把参会确认书交给了老师。老师看着他,欣慰地说:“阿林,好好把握这次机会,老师相信你一定能取得好成绩。”

阿林用力点点头,心里充满了期待。他知道,这次去北京参加峰会,不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母亲。他一定要在峰会上好好表现,不辜负母亲的付出和期望。

离峰会开始还有一周时间,周淑芬开始帮阿林收拾行李。她给阿林买了一身新衣服,还准备了一些常用的药品。“到了北京要注意安全,照顾好自己,” 她一边叠衣服,一边叮嘱道,“每天记得给妈打电话,报个平安。”

“知道了妈,您放心吧,” 阿林笑着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能照顾好自己。”

“在妈眼里,你永远是小孩子,” 周淑芬看着他,眼神里满是不舍,“到了那边,要是有什么困难,一定要跟老师说,别自己扛着。”

“嗯,我会的。”

出发那天,周淑芬送阿林去火车站。火车开动的时候,阿林从车窗里探出头,朝着周淑芬挥手:“妈,您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周淑芬站在站台上,看着火车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视线里。她抬手抹了把眼角的泪水,心里既不舍又期待。她相信,阿林一定会在峰会上绽放出属于自己的光芒,而她会一直在家里,等着他凯旋归来。

回到家,周淑芬走进厨房,看到锅里还有昨天剩下的青菜,她想起了那天晚上,油烟裹挟着豆瓣酱的腥咸和菜籽油的焦糊味,还有掌心那冰凉坚挺的邀请函。她笑着摇了摇头,转身把锅里的青菜倒进垃圾桶。现在,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她相信,未来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

周淑芬的目光死死盯着砧板上那块新鲜肋排,暗红的猪血沫子正顺着纹理缓缓渗出,在苍白的大理石台面上晕开一小片暗沉的痕迹。这景象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将她拉回去年隆冬那个暖气过于充足的班主任办公室。

那时她穿着洗得发硬的棉袄,领口处磨出了毛边,冻裂的指尖捏着阿林的期末成绩单,塑封边缘锋利得像冰冷的刀锋,每一次不经意的触碰,都让她生疼的皮肤更添一份刺痛。办公室里的暖气烘得空气发甜发腻,混杂着粉笔灰与旧书本的味道,让人有些喘不过气。中年女教师的眼镜片上蒙着厚厚一层雾气,镜框边缘还粘着半片没撕干净的价签,蓝色的纸角翘着,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生活的琐碎。

“阿林这孩子,是块学习的好料子,可天才儿童需要特殊培养环境啊。” 班主任的声音混合着惊叹与忧虑,传入周淑芬耳中时,窗外突然传来 “咔嚓” 一声脆响,悬铃木的一根枯枝断裂坠地。那声音清晰得仿佛就响在耳边,此刻竟与手中邀请函发出的细微声响完美重合,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连带着心脏都跟着一阵紧缩。

她至今记得班主任摘下眼镜擦拭时,小拇指那不易察觉的细微颤抖,那颤抖里藏着无奈,也藏着对阿林未来的担忧。办公桌上那杯泡得过浓的枸杞茶,红色的枸杞颗粒在热水中浮浮沉沉,有的沉在杯底,有的悬浮在中间,像极了此刻砧板上肋排渗出的暗红猪血沫子,在她眼前不断晃悠,搅得她心神不宁。

“哗啦 ——” 周淑芬猛地回过神,伸手拉开碗柜门,动作带着点近乎凶狠的力道。金属柜门与柜体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在狭小的厨房里回荡。她将那张烫金的邀请函放在掌心,目光复杂地看着上面 “国际少年科学峰会” 几个字,随后手指一动,开始对折。

第一折,她用的力道很足,精准地压平了烫金字母 “S” 精致飞扬的衬线,原本灵动的线条瞬间变得呆板。这动作利落又熟练,带着二十年厨师生涯练就的、深入骨髓的肌肉记忆 —— 就像她切菜时总能精准把控刀工,揉面时能恰到好处地掌握力度。第二折,她微微调整角度,让 “峰会” 的 “峰” 字那个山字旁刚好卡进纸缝里,严丝合缝,仿佛这张邀请函本就该是这般模样。

头顶油污斑驳的日光灯管闪烁了几下,在折叠后的纸面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周淑芬眯起眼,恍惚间觉得那些烫金的字母在她沾着油花的指腹下扭曲蠕动,渐渐幻化出她师范毕业证书上早已黯淡褪色的钢印轮廓。那是她年轻时的梦想,红色的钢印曾印在洁白的证书上,熠熠生辉,可如今,却只能在记忆里找寻模糊的印记。

她拉开碗柜最底层的抽屉,里面杂乱地堆着一摞发黄发脆的纸页。她伸手翻找,指尖触到粗糙的纸张,带着岁月的陈旧感。在那堆纸里,还夹着 1998 年《萌芽》杂志社寄来的退稿信,淡蓝色的信笺早已失去往日的鲜亮,边缘微微卷曲,编辑的签名被蟑螂啃噬掉了半边,只剩下模糊的字迹。

这些纸张胡乱地与超市促销海报、阿林换牙期的照片绞缠在一起。海报上的商品价格早已过时,阿林的照片里,小家伙露着豁口的牙齿,笑得一脸傻气。它们像一堆被岁月浓重油烟腌渍过的、无人认领的时光标本,静静躺在抽屉里,记录着那些被遗忘的过往。周淑芬的手指轻轻拂过阿林的照片,嘴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可这笑意很快又被现实的沉重压了下去。

她咬了咬牙,将折好的邀请函用力塞进油腻腻的砧板与灶台台面那条狭窄缝隙里。动作落下的瞬间,几粒凝固的猪油渣从台面边缘掉落,黏糊糊地粘在了烫金的封面上。那些半透明的、凝固油脂形成的淡黄色颗粒,在灯光下泛着微弱的光,让她猝不及防地想起粮油店老板娘嘴里那颗镶得不太齐整的金牙。

上个月,她去粮油店买米,刚好碰到老板娘拿着阿林刚得的物理竞赛银牌把玩。阿林视若珍宝的奖牌,在老板娘手里却成了随意摆弄的物件,她甚至还用牙齿啃了啃奖牌边缘,一边啃一边含糊不清地说:“淑芬哪,这亮闪闪的东西,能抵得过一袋东北大米实在?能当饭吃?”

当时,周淑芬看着老板娘那颗金牙在灯光下闪着俗气的光,心里又气又无奈。油腻的玻璃收银台上,老旧的太阳能计算器正用刺耳冰冷的电子音麻木地报着长长的数字清单,液晶屏的裂痕里卡着黑芝麻似的顽固污垢,怎么也弄不掉。“归零 ——” 计算器的尾音拖得老长,像一声沉重的叹息。

此刻,这声 “归零” 仿佛又在耳边响起,与她手中菜刀起落的沉重节奏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的、令人心悸的二重奏。她拿起菜刀,朝着砧板上的肋排砍去,“咚” 的一声,骨头与刀刃碰撞,震得她手腕发麻。可她没有停下,一下又一下,仿佛要将心中所有的纠结、无奈与不甘,都通过这沉重的刀工发泄出来。

油烟依旧在厨房里弥漫,豆瓣酱的腥咸与菜籽油的焦糊味混杂在一起,钻进鼻腔,呛得她眼睛发酸。可她只是用力眨了眨眼,继续挥舞着菜刀,砧板上的肋排渐渐被切成小块,暗红的猪血沫子沾满了刀刃,像一道道狰狞的印记,记录着这个夜晚她内心的挣扎与煎熬。

“咚!咚!咚!”

剁排骨的闷响带着千钧之力,“咚、咚、咚” 地砸在砧板上,震得整个碗柜的玻璃门嗡嗡呻吟,门轴处积年的灰尘被震得簌簌往下掉。柜子里,那排擦拭得锃亮、高低错落的镀金奖杯在阴影中不安地摇晃,杯口反射的光在油腻的墙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极了阿林小时候玩的万花筒里变幻不定的图案。

最前排那座全国物理竞赛的奖杯底座不稳,微微倾斜着,杯壁上还沾着点可疑的酱油渍 —— 那是上次阿林不小心把酱油瓶碰倒溅上的,周淑芬擦了好几遍都没完全擦掉。此刻,这酱油渍随着奖杯的晃动,慢慢蹭到了旁边一张镶在劣质塑料框里的证书上。证书封面已经有些泛黄,“最佳厨艺奖” 五个字的颜色也淡了不少,那是周淑芬下岗前,在国营第三食堂得的最后一个奖。当时食堂还没改制,她凭着一手好厨艺,在全市的厨师比赛里拿了奖,捧着证书回来时,阿林还小,抱着她的腿喊 “妈妈好厉害”,那声音清脆得像刚剥开的糖纸。

“咚!” 菜刀又一次狠狠剁下,正好砍中肋排坚硬的骨节,巨大的反震力瞬间麻透了周淑芬的手腕和虎口,连带着胳膊都微微发颤。这麻木的痛感像电流一样窜过神经,让她猛地想起去年阿林站在省城大礼堂领奖时的场景 —— 那天她屁股下那张硬邦邦的折叠座椅,传来的冰冷塑料触感,和此刻虎口的麻木竟有种诡异的相似。

为了去省城,她前一天晚上翻箱倒柜找了半天,终于找出唯一一件没沾上油烟味的藏青色薄呢外套。那是阿林爸爸还在时给她买的,款式早就过时了,可她一直舍不得扔。临出门前,她还对着镜子闻了又闻,生怕有油烟味给阿林丢脸,可后襟处那点顽固的鱼腥气,像刻骨的烙印,怎么洗都洗不掉,怎么晒都散不尽。那是前几天处理鱼时,不小心溅上的,她当时还懊恼了好久。

大礼堂里坐满了人,灯光亮得晃眼。当颁奖嘉宾拿着话筒,慷慨激昂地提到 “克服困难”“单亲家庭培养出的天才少年” 时,周淑芬的脸一下子就热了,她赶紧低下头,像个考试作弊被抓的学生,手指神经质地抠着座椅的边缘,目光落在前排观众的后颈上。她开始数那人后颈上大小不一的褐色痦子,一颗,两颗,三颗…… 数到第十二颗时,她突然愣住了 —— 数量不多不少,刚好和今天要剁开的这十二块肋排一致。当时她还在心里偷偷笑自己,怎么连这种小事都能联想到一起。

“妈,您在想什么呢?排骨都快剁成泥啦!” 门口突然传来阿林的声音,他背着书包,手里还拿着一本厚厚的物理书,应该是刚从学校回来。

周淑芬猛地回过神,低头一看,砧板上的几块排骨确实被剁得有些碎了,暗红的血水混着肉沫沾在菜刀上,看着有些狼狈。她赶紧把菜刀往砧板上一放,用围裙擦了擦手,声音有些不自然:“没、没什么,就是想起点以前的事。你怎么回来这么早?”

“今天老师提前放学,让我们回家整理下参赛的资料。” 阿林走进厨房,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碗柜里的奖杯和证书,“妈,您又看您那厨艺奖啦?”

“哪有,” 周淑芬避开他的目光,伸手去拿装排骨的盘子,“快洗手去,一会儿就能吃饭了。”

阿林却没动,他走到周淑芬身边,看着她发红的手腕,皱了皱眉:“妈,您剁排骨轻点儿,别累着了。您看您的手,都红了。” 说着,他伸手轻轻碰了碰周淑芬的手腕,动作轻柔得像怕碰碎了什么。

周淑芬心里一暖,拍了拍他的手:“没事,妈习惯了,这点力气还是有的。你快去准备准备你的资料,别耽误了正事。”

“知道啦,” 阿林应了一声,转身往卫生间走,走到门口时又停下,回头说,“妈,那个峰会的事,您要是实在为难,就算了,我没关系的。”

周淑芬的心猛地一揪,她看着阿林的背影,想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知道阿林是怕她辛苦,可她怎么能让阿林放弃这么好的机会呢?当年她没能实现自己的梦想,现在说什么也得帮阿林抓住属于他的机会。

厨房里的油烟骤然变得浓稠呛辣,像是被什么东西搅动着,翻涌滚动,几乎凝固成实体,呛得周淑芬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她抬起头,想看看抽油烟机是不是又出了什么问题,却在抽油烟机那块早已模糊不清、满是油渍的金属反光面上,猝然看见了一个年轻女子的倒影。

那是二十年前的自己 —— 扎着乌黑的马尾辫,发梢还带着点自然的卷曲,胸前别着一支英雄牌钢笔,笔帽上的金色还没褪色。那时的她刚从师范学校毕业,手里捧着厚厚的文学书,眼神清澈得能照见未来的星辰,心里满是对教书育人、对文学创作的憧憬。她还记得当时自己还写过几篇短文,寄给了《萌芽》杂志社,虽然最后收到了退稿信,可她一点都不气馁,还想着下次继续写。

可再看看镜面里现在的自己 —— 头发里已经掺了不少白发,随意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贴在额角,被油烟熏得有些油腻。脸上的皱纹比以前多了不少,眼睛也没了当年的光亮,只剩下疲惫和沧桑。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围裙,围裙口袋里插着一支油腻腻的廉价圆珠笔,笔帽早就丢了,还有一卷皱巴巴的超市购物小票,边角都被磨得卷了起来。

时光好像在这块污浊的镜面上完成了残酷的叠印,把二十年前的憧憬和现在的现实清清楚楚地放在一起,刺得周淑芬眼睛发酸。她赶紧低下头,不敢再看,伸手拿起菜刀,继续剁剩下的排骨,只是这一次,她的动作轻了不少,仿佛怕惊扰了什么珍贵的东西。

“妈,水开了吗?我帮您焯排骨吧。” 阿林洗完手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块干净的抹布。

周淑芬吸了吸鼻子,把眼眶里的湿意压下去,笑着说:“快了,你把葱蒜剥了吧,一会儿炝锅用。”

“好嘞!” 阿林应了一声,拿起葱蒜剥了起来,厨房里顿时响起了剥蒜的细微声响,和剁排骨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倒也多了几分烟火气。周淑芬看着阿林认真的侧脸,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不管多难,都要让阿林去参加那个峰会,让阿林能去看看更广阔的世界,实现他的梦想,也算是圆了自己心里的一个遗憾。

“妈!排骨炖上了吗?饿死啦!” 阿林清亮的声音像一把锥子,猛地刺穿了厨房厚重油腻的空气。他不知何时已倚在厨房门框上,额发被汗水濡湿,眼睛亮得惊人,手里还捏着一张画满潦草公式的稿纸,“我们组初步方案可行!关键是那个波函数坍缩的观测点设定……”

“快了快了!” 周淑芬的声音拔高了一度,带着掩饰性的急躁,菜刀落得更狠,“饿了自己先啃饼干垫垫!挡着门了,油烟都跑客厅去了!” 她挥刀的动作带起一阵风。

就在这时,“哐当——哗啦!” 碗柜里某座被剁排骨震动折磨已久的奖杯终于支撑不住,猛地倾倒滚落下来!它砸在灶台边缘,又弹落到油腻的瓷砖地上,发出沉闷而悠长的嗡鸣,竟诡异地敲出了一个近似c大调的音符!杯口咕噜噜滚出半颗早已风干发黑的桂圆——那是去年中秋节,阿林用第一次竞赛奖金给她买的,说是能补气血,却最终和她日渐稀薄的耐心一起,被遗忘在碗柜深处积灰的角落。

阿林的目光被那滚动的桂圆吸引了半秒,随即又炽热地投向母亲:“妈,国际峰会那个邀请函你看到了吧?我们老师……”

“看见了!” 周淑芬粗暴地打断他,刀锋狠狠剁进最后一块带脆骨的排骨里,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你先把地上那脏东西捡起来扔掉!碍事!” 她背对着儿子,肩膀绷得紧紧的,像一张拉满的弓。

排骨终于剁好了,碎裂的白骨渣和粉色的肉末在砧板上拼凑出破碎而狰狞的花纹。周淑芬用沾满油腻肉屑的手,近乎粗暴地把那张塞在缝隙里的邀请函又扯了出来,胡乱地在围裙上蹭了两下想要展平。油污和肉腥立刻玷污了原本高贵的纸面。她惊讶地发现,烫金字母“e”末尾那个优雅的上扬小勾上,竟然还挂着半片不知何时粘上去的、闪着冷光的银色鱼鳞!

窗外,隔壁邻居家那架永远调不准音的老钢琴,又准时响起了磕磕绊绊的《献给爱丽丝》,错音连连的段落,像极了阿林第一次偷偷在家里做化学实验时,那几支试管狼狈炸裂的尖锐声响。这琴声突兀地搅动着空气,让她莫名想起了班主任办公室里那盆长得还算精神的绿萝——当时,正有一片边缘泛黄的叶子无声飘落,恰好覆在阿林那张全是满分的成绩单上。恍惚间,那叶片上清晰交错的叶脉纹路,竟与手中这张国际邀请函上精致的防伪暗纹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了一起!

“呃——嗡——” 头顶那台沉寂多年的抽油烟机,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垂死般的、悠长呜咽,扇叶剧烈抖动了几下。积蓄多年的厚重油垢终于在高温的逼迫下不堪重负,一大滴浓黑粘稠的液体带着坠落的决心,“啪嗒”一声,精准地滴落在展开的邀请函中央——那行烫金的、庄重的“International Youth Science Summit”标题上。

油晕迅速扩散,贪婪地吞噬着“International”的首字母“I”。就在这污浊的黑色油滴覆盖掉那个代表“国际”的符号的瞬间,周淑芬的耳畔,无比清晰地响起了自己少女时代写下的一句诗:

“…当星群挣脱油烟囱的牢笼,磷火将照亮砧板上的银河…”

那首关于星空与逃离的诗,最终只发表在钢厂内部油印的厂报副刊上,稿费是两袋最普通的“白猫”牌洗衣粉。此刻,那早已被遗忘的诗句韵律,正疯狂地与手中沉重菜刀起落剁骨的沉闷节奏产生着强烈的共振。而客厅里,清晰地传来阿林拆包裹纸箱的刺啦声——那是她用连续三个月在快餐店后厨加班、手指被洗洁精泡得脱皮红肿挣来的钱,咬牙给他买的二手示波器。崭新的包装箱被粗暴地撕开,印满英文说明书的硬纸板,此刻正被他熟练地裁成一块块大小不一的方形,准备用来垫蒸笼,隔绝炉灶的火气与食物。

“噼啪!”

窗外,酝酿已久的第一滴雨水终于落下,沉重地砸在锈迹斑斑的排风扇金属叶片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响。

周淑芬的目光像是被那雨滴声牵引,机械地扫向邀请函背面密密麻麻的注意事项小字。其中一行极小极细的印刷体,如同淬毒的尖针,猛地刺入她的眼底:

【参会须知】……参会学生需自备符合峰会标准的正装(深色西服套装\/正式礼服裙)及相应鞋履。?

周淑芬的呼吸骤然停滞,刚要落下的菜刀悬在半空,刀刃上的血水顺着锋利的边缘缓缓滴落,在砧板上砸出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她的视线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茫然地转向冰箱侧面。那里,一张惨白色的水电煤缴费通知单被一枚生锈的图钉死死钉在斑驳的冰箱门上,纸张边缘被水汽浸得发卷,上面密密麻麻的黑色字体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生活的重压。

她的目光死死盯着欠费金额后面那个小小的小数点,那圆点小得几乎要被数字淹没,却像一粒烧红的铁屑,狠狠灼痛了她的眼睛。恍惚间,那小数点竟与记忆里班主任茶杯中那颗上下浮沉、吸饱了水分的暗红色枸杞重叠在一起 —— 那时班主任说着阿林需要特殊培养环境,茶杯里的枸杞在浓得发苦的茶水中打转,如今这小数点,也像一颗沉甸甸的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两步,伸出手想要触碰那张通知单,指尖刚要碰到纸面,却又猛地缩了回来,仿佛那纸张带着烫手的温度。欠费金额不算特别巨大,可对于这个处处需要用钱的家来说,每一分都显得格外珍贵。阿林的峰会费用刚凑得差不多,水电煤的欠费又像一座小山,挡在了她面前。

厨房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剩下窗外单调的雨声。雨点 “噼里啪啦” 地打在玻璃上,留下一道道蜿蜒的水痕,模糊了窗外的景象。碗柜深处,似乎又有某座被遗忘的奖杯在油烟的震颤中摇摇欲坠,杯壁与柜壁碰撞,发出细微的 “咔嗒” 声,像是在为这压抑的氛围增添一丝不安的节奏。

周淑芬靠在冰箱上,冰冷的箱体透过薄薄的围裙传来凉意,让她混乱的思绪稍微清醒了一些。她闭上眼睛,脑海里不断闪过阿林拿到邀请函时兴奋的模样,还有自己承诺要让他去参加峰会时坚定的语气。可现实的困境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紧紧包裹,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传来 “滋啦 —— 滋啦 ——” 的电流声,紧接着,粮油店那块昏暗残破的霓虹灯牌如同掐准了时机般,闪烁了几下后,骤然亮起!那灯光是刺目而廉价的血红色,灯管边缘还带着黑色的焦痕,显然已经使用了很多年。

红光穿透油烟弥漫的空气和细密的雨丝,像一道蛮横的光束,狠狠地投射在周淑芬手中那张污渍斑斑的邀请函上。她低头看去,心脏猛地一缩 —— 红光恰好笼罩着被猪油渣和油渍吞噬的 “Science”(科学)一词,原本烫金的字母在红光的映照下失去了往日的光泽,染上了一层诡异的红色,像一个巨大、狰狞、滚烫的封印,死死地烙在了那曾经代表纯粹求知与无上荣光的词汇之上。

她慌忙想要把邀请函藏起来,可手指却不听使唤,邀请函从指间滑落,掉在满是油污的地面上。红色的灯光依旧执拗地追随着它,将 “Science” 这个词照得格外刺眼,仿佛在嘲笑她不自量力,妄图让孩子触碰那遥不可及的科学殿堂。

“妈,怎么了?外面那灯怎么突然亮了,怪吓人的。” 阿林的声音从卫生间传来,伴随着水龙头关闭的声响。他擦着手走出来,看到周淑芬呆呆地站在原地,目光落在地上的邀请函上,脸色苍白得吓人。

阿林快步走过来,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地上的邀请函,还有冰箱上的缴费通知单,瞬间明白了什么。他弯腰捡起邀请函,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面的灰尘和油污,然后走到周淑芬身边,轻声说:“妈,是不是钱不够了?水电煤的费用,我这里还有点攒下的零花钱,虽然不多,也能帮上一点。”

周淑芬转过头,看着阿林稚嫩却充满担当的脸庞,眼眶瞬间湿润了。她伸手摸了摸阿林的头,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不用,妈有钱,你别担心。这费用妈会想办法的,你好好准备峰会的资料就行。”

“可是妈……” 阿林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周淑芬打断了。

“没什么可是的,” 周淑芬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心中的酸涩,挤出一个笑容,“快把邀请函收好吧,别再弄脏了。水应该开了,我们焯排骨,今晚妈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红烧排骨。”

阿林看着母亲故作坚强的模样,心里既心疼又无奈。他默默地点点头,把邀请函仔细叠好,放进自己的书包夹层里,然后走到灶台边,帮周淑芬往锅里加水。红色的灯光依旧从窗外照进来,可此刻,在母子俩无声的默契与支撑下,那狰狞的红光仿佛也柔和了几分,不再像之前那样令人窒息。

周淑芬看着阿林忙碌的身影,心里暗暗告诉自己,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都不能让阿林失望。她拿起菜刀,重新走向砧板,这一次,刀刃落下的声音不再沉重压抑,反而多了几分坚定 —— 为了阿林的梦想,为了这个家,她必须咬牙坚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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