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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湿的空气仿佛能拧出水来,在墙壁上洇出一片片深褐色的霉斑,像极了谁随手泼洒的墨渍。一股刺鼻的霉味从墙角的旧纸箱里钻出来,混杂着浓烈的红双喜香烟焦油味,在这仅十平米的出租屋里盘旋,呛得人喉咙发紧,连呼吸都带着黏腻的沉重。铁皮风扇用铁丝勉强固定在天花板的挂钩上,扇叶上积满了灰黑色的油污,转起来有气无力地摇晃着,发出 “吱呀 —— 吱呀 ——” 的生涩声响,每一次转动都像是在和散架的命运较劲,阴影在斑驳的墙面上忽明忽暗地晃着。

作家陈默坐在一张腿脚不平的破旧折叠桌前,桌角垫着半块砖头才勉强稳住。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衬衫,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贴在身上凉丝丝的。面前的采访本摊开着,封皮边角已经卷翘,纸页泛着潮湿的黄。本子中央,一小片水渍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洇开,晕染了刚写下的半行字迹 —— 那水渍带着淡淡的盐味,是他额头不断渗出的汗珠,顺着脸颊滑到下巴,没等擦去就滴在了纸上。他抬手抹了把脸,掌心瞬间沾了一层黏糊糊的汗,连带着额前几缕凌乱的头发也贴在了皮肤上。

“陈同志,要不歇会儿?我再给你倒杯凉水。” 坐在对面小马扎上的老赵开口了,他手里夹着根快燃到底的红双喜,烟蒂上的烟灰簌簌往下掉,落在洗得发黄的军裤上也浑然不觉。老赵今年六十出头,背有些佝偻,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住蚊子,左眼下方还有一块暗红色的疤痕 —— 那是年轻时在工地搬砖被掉落的木板砸伤的。他刚说完,就剧烈地咳嗽起来,身子弯成了虾米,咳得满脸通红,手里的香烟也差点掉在地上。

陈默连忙递过一张皱巴巴的纸巾,声音带着一丝关切:“赵师傅,您慢着点,不用忙。咱们接着说您当年在纺织厂的事就行,不用急。” 他拿起笔,想把刚才老赵没说完的话补全,却发现笔尖因为潮湿有些堵塞,在纸上划出几道断断续续的痕迹。他皱了皱眉,往笔尖哈了口气,又在本子空白处反复划了几下,才勉强恢复顺畅。

老赵接过纸巾擦了擦嘴,喘着粗气说:“老了,不中用了。这破天气也邪乎,一到梅雨季,我这老寒腿就疼得钻心,连咳嗽都止不住。” 他瞥了眼头顶摇晃的风扇,无奈地笑了笑,“这风扇还是我十年前从废品站淘来的,修修补补用到现在,估计也快寿终正寝了。”

陈默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风扇,又低头看了看采访本上那片越来越大的水渍,忽然发现水渍边缘有些发黑 —— 不是汗水的颜色。他抬头一看,只见天花板靠近墙角的地方,正有一滴浑浊的水珠慢慢凝聚,悬在半空,眼看就要掉下来。“小心!” 陈默连忙伸手去挡,可还是慢了一步,水珠 “啪嗒” 一声落在了采访本的边缘,溅起细小的水花,又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老赵也看到了,尴尬地挠了挠头:“对不住啊陈同志,这房子就这样,一到下雨天就漏水,房东说了好几次要修,到现在也没动静。” 他站起身,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破旧的塑料盆,放在天花板漏水的地方,“你别介意,咱们接着说。当年我在纺织厂当保全工,每天要检查几十台机器,那时候年轻,浑身是劲,一天干十几个小时都不觉得累……”

陈默点点头,握着笔认真地听着,时不时插一两句提问。汗水还是不停地从额头渗出,滴在纸上,和漏水造成的水渍交织在一起,把采访本的纸页泡得有些发皱。铁皮风扇依旧在头顶 “吱呀” 作响,霉味和烟味也始终萦绕不散,但他的眼神却很专注 —— 他知道,这些藏在狭小出租屋里的故事,这些带着汗水和烟火气的话语,才是最真实的生活。

忽然,风扇的声音猛地变了调,“吱 ——” 的一声尖锐的异响后,扇叶猛地停住了。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老赵轻微的呼吸声。陈默愣了一下,抬头看着一动不动的风扇,无奈地笑了笑。老赵也叹了口气:“得,这下彻底坏了。要不你先回吧陈同志,等哪天天气好点,你再来?”

陈默合上采访本,摸了摸纸页上潮湿的痕迹,摇了摇头:“没事赵师傅,咱们再聊会儿。天热归热,您的故事还没说完呢。” 他从背包里掏出一瓶矿泉水,拧开递给老赵,“您喝点水,慢慢说,我听着呢。”

老赵接过矿泉水,眼眶有些发红,他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清了清嗓子,又继续讲起了那些尘封在岁月里的往事。潮湿的空气依旧黏稠,霉味和烟味也没有消散,但在这狭小的出租屋里,却有一股温暖的气息在慢慢升腾,随着老赵的话语,融进了陈默的采访本里,也融进了这湿漉漉的夏日时光里。

“这栋楼啊,比我儿子的岁数都大呢!” 阿林往小马扎上挪了挪,让自己坐得更稳些,一边说着,一边用膝盖狠狠顶了顶那摇晃的折叠桌。桌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 “嘎吱 ——” 一声刺耳的响,像是不堪重负的呻吟。桌上那个边角磨损发白的塑料魔方也随之微微震颤,六个面上的彩色贴纸都卷了边,蓝色面甚至缺了一小块,露出底下灰白的塑料底色,仿佛在无声诉说着这屋子与主人的沧桑岁月。

陈默放下手中的笔,目光扫过墙面 —— 刚才注意到的墙角霉斑,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愈发明显,蜿蜒的纹路像一幅残缺不全的地图,有些地方深褐如泥,有些地方又浅灰似尘,顺着墙缝一路爬到了窗框边。他的视线又移到门口的电表箱上,那张贴着的福字早已褪色成浅粉色,边角卷得像枯萎的花瓣,“福” 字的笔画也模糊不清,显然是多年未换过了。他伸手摸了摸采访本的纸页,依旧带着潮湿的黏腻感,刚才和老赵聊天时留下的水渍,还没完全干透。

“房东说,当年这楼是给纺织厂的女工们盖的宿舍,” 阿林从裤兜里摸出一根烟,却没点燃,只是夹在指间捻着,烟盒是最便宜的红河牌,已经被揉得皱巴巴的,“现在这墙里啊,说不定还埋着她们当年用的头发卡子呢!我上次换插座,凿开一点墙皮,还真看见一小截锈迹斑斑的细铁丝,说不定就是她们固定头发用的。” 他说着,抬头看了看天花板上那片因为漏水而发黑的印记,眼神里满是对这座老楼历史的感慨,“那时候的女工多能干啊,听说天天三班倒,机器声从早响到晚,这楼里住满了人,热闹得很。哪像现在,整栋楼就剩下我们几个老头老太太,还有些像我这样临时落脚的。”

陈默点点头,将阿林的话记在采访本上,笔尖划过潮湿的纸页,留下清晰的痕迹。他忽然注意到桌上的魔方,想起刚才阿林无意识摩挲它的动作,便按下录音笔的暂停键,将目光投向阿林,轻声问道:“您玩魔方多少年了?”

阿林的右手小指突然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像是被这个问题猛地击中了神经。他下意识地将手往身后缩了缩,但很快又放松下来。陈默的视线紧紧跟随他的动作,落在了他右手小指的指关节上 —— 那里凸起一块明显的硬茧,颜色比周围的皮肤深很多,摸上去想必是粗糙的,显然是几十年如一日把玩魔方留下的印记。

阿林似乎察觉到了陈默的目光,脸上露出一丝腼腆的笑容,挠了挠头说:“初中就会了。那时候还是八十年代,魔方刚流行起来,班上只有一个同学有,大家都抢着玩。我为了学会,天天跟着他屁股后面转,用硬纸板自己剪了个仿的,练了半个多月才终于能拼好一面。” 话音未落,他突然将桌上的魔方拿起来,手腕轻轻一扬,将魔方抛向空中。塑料块在空中相互撞击,发出一阵 “咔嗒咔嗒” 的沉闷响声,旋转出一道模糊的彩色弧线。

魔方在空中翻滚了两圈,阿林的目光紧紧跟随,眼神专注而明亮,仿佛瞬间回到了少年时代。当魔方稳稳落回他的掌心时,他手指飞快地转动起来,“唰唰” 的声音在安静的屋子里格外清晰。陈默注意到,魔方缺角的地方恰好漏出一缕从窗户照进来的阳光,那光线细细的,正好照在阿林虎口处的结痂烫伤上 —— 那是一块指甲盖大小的暗红色疤痕,边缘还有些红肿,显然是新伤。

“这伤是昨天弄的?” 陈默指了指他的虎口,语气里带着一丝关切。

阿林转动魔方的手顿了顿,低头看了看伤口,不在意地笑了笑:“嗨,小事。昨天分拣快递的时候,不小心被热熔胶枪烫到了。我现在在小区门口的快递点打零工,每天就是搬搬东西、分分类,挣点零花钱。” 他的手指又动了起来,魔方在他手中渐渐有了雏形,红色的一面已经快要拼好了,“当年要是能一直玩魔方就好了,说不定还能参加比赛呢。可惜后来家里穷,初中毕业就出来打工了,在纺织厂当了几年学徒,后来厂子倒闭了,就到处打零工,魔方也就偶尔拿出来玩玩,算是个念想。”

“您儿子知道您喜欢玩魔方吗?” 陈默问道,一边将阿林的话记录下来。

提到儿子,阿林的眼神柔和了许多,嘴角也扬起一抹欣慰的笑:“知道啊,这魔方还是他去年给我买的。他现在在外地工作,很少回来,知道我没事干,就买了个魔方让我解闷。他小时候也跟着我学过,可惜没耐心,学了几天就放弃了。” 他说着,将拼好的魔方放在桌上,轻轻推到陈默面前,“你试试?这玩意儿挺锻炼脑子的。”

陈默拿起魔方,入手沉甸甸的,塑料表面因为长期的触摸而变得光滑。他试着转动了一下,却发现手指很僵硬,半天也没能拼好一块。阿林看了,忍不住笑了起来:“慢慢来,急不得。当年我也是从最简单的一面开始练的,那时候觉得能拼好一面就很了不起了。” 他伸手过来,手把手地教陈默:“你看,先找到红色的中心块,然后再找红色的边块,对齐颜色……”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屋子,落在两人的手上,也落在桌上的魔方上。墙角的霉斑依旧显眼,老楼的摇晃也未曾停止,但此刻屋子里却充满了温暖的气息。陈默看着阿林专注教他转魔方的样子,忽然觉得,这小小的魔方里,装着的不仅是阿林的少年回忆,更是他在平淡生活中坚守的热爱与温暖。

“您当年在纺织厂的时候,也带着魔方吗?” 陈默一边跟着阿林的指导转动魔方,一边问道。

阿林的眼神有些恍惚,像是在回忆遥远的往事:“带啊,那时候把它放在工具箱里,休息的时候就拿出来转一会儿。工友们都笑我,说都当学徒了还玩小孩的玩意儿。可我就是喜欢,转起来的时候,什么烦心事都忘了。” 他叹了口气,“后来厂子倒闭,我把工具箱卖了,就唯独把魔方留了下来。这么多年,走南闯北的,什么都丢过,就它一直陪着我。”

陈默看着手中渐渐有了形状的魔方,又看了看阿林脸上的笑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这个破旧的出租屋里,会有这样一个充满生机的物件。它不仅是一个玩具,更是阿林人生的见证者,是他在艰难岁月里的精神寄托。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雨声,雨点打在玻璃上,发出 “噼里啪啦” 的响声。天花板上的水珠又开始凝聚,滴落在塑料盆里,发出 “叮咚” 的声音。阿林抬头看了看,笑着说:“这鬼天气,又要下大雨了。不过没关系,有魔方陪着,再闷的雨天也能熬过去。” 他拿起桌上的魔方,手指再次飞快地转动起来,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窗外传来菜贩收摊时的阵阵吆喝声,“便宜卖喽!最后一把青菜、两斤土豆,五块钱全拿走!” 那声音带着几分沙哑的急切,穿过有些破旧的窗户 —— 窗玻璃上有道长长的裂纹,用透明胶带勉强粘着 —— 传入了房间里,和远处的汽车鸣笛声搅在一起。与此同时,隔壁公共厨房里突然飘来一股浓烈的辣椒味,呛得人喉咙发紧,紧接着就听到阿林妻子王桂英时不时发出的 “咳咳咳” 的呛咳声,夹杂着铁锅与铲子碰撞的 “哐当” 声。

“桂英这是又在腌辣椒酱呢,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做上几坛子,说留着冬天下面条吃。” 阿林随口提了一句,目光却没离开手中的魔方,手指依旧灵活地转动着。他坐在一张有些年头的木桌前,桌子表面的漆早已掉得七七八八,露出深浅不一的木纹,边缘还有几处被磕碰出的缺口。

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下转魔方的手,用魔方的一个角轻轻敲了敲面前的搪瓷杯。搪瓷杯外壁有些地方的瓷已经脱落,露出底下的黑铁,杯身上原本印着的 “先进员工” 四个红字也斑驳模糊,只剩下 “先进” 两个字还能勉强辨认。杯底沉着几片干瘪的茶叶梗,水面上还浮着一层淡淡的茶渍,显然是早上泡的茶,早就凉透了。

“去年双十一的时候啊……” 阿林的声音略微有些低沉,像是沉入了回忆的深海,眼神也变得有些黯淡,仿佛在回忆着一段并不轻松的经历。他拿起搪瓷杯,抿了一口凉茶水,眉头不自觉地皱了皱 —— 茶水已经没了味道,只剩下一股淡淡的涩味。

陈默停下手中的笔,目光落在阿林的脸上,安静地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采访本上,之前记录的字迹已经被潮气浸得有些模糊,但他还是认真地在空白处留出了位置。

“我那一天送了整整 287 个包裹呢!” 阿林突然提高了音量,语气中透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自豪,但更多的还是藏不住的疲惫。他伸出左手,比划着包裹的大小,“有的包裹比我半个人还高,重得很,扛着上六楼、七楼,连口气都顾不上喘。从早上五点多出门,一直忙到晚上快十二点才回家,中间就啃了两个馒头、喝了一瓶矿泉水。”

说完这句话,阿林停顿了一下,拿起魔方又转了几下,但动作明显比刚才慢了些。他似乎是在让自己的思绪稍微沉淀一下,也像是在平复那些复杂的情绪。窗外的吆喝声渐渐远了,只剩下辣椒味和呛咳声还在空气中弥漫。

然后,他接着说道:“等我忙完回家,推开门就差点栽倒在地上,浑身都快散架了。桂英见了吓一跳,赶紧扶我坐下,给我倒了杯热水。我想伸手接杯子,才发现我的大拇指居然不会弯曲了。” 他伸出右手,掌心朝上,展示给陈默看,只见他的右手大拇指关节处有些肿胀,指节显得格外粗大,尝试着弯曲时,只能勉强动一下,根本无法像正常那样灵活地蜷缩起来。

“当时我心里咯噔一下,以为自己这手废了。” 阿林的声音带着几分后怕,“桂英连夜拉着我去了医院,医生说是什么腱鞘炎,累出来的,让我好好休息,少用劲。可那时候正是快递最多的时候,老板催得紧,我哪敢休息啊?”

陈默看着他僵硬的大拇指,忍不住问道:“那您后来还是接着送了?”

“可不嘛。” 阿林叹了口气,把右手缩了回来,下意识地用左手揉了揉大拇指关节,“家里开销大,儿子在外地读大学,每个月都要生活费,房租也得按时交,我要是歇着,钱从哪儿来?” 他拿起魔方,这次换了左手来转,虽然不如右手熟练,但也慢慢拼出了两面颜色,“后来就买了个护腕戴着,每天早上起来先揉半天手指,咬着牙接着送。送完那阵子,大拇指肿得跟个萝卜似的,碰一下都疼得钻心。”

“王阿姨没劝您换份轻松点的工作吗?” 陈默问道,目光扫过桌上的搪瓷杯 —— 那 “先进员工” 的字样,让他忍不住猜测阿林年轻时应该也是个踏实肯干的人。

提到妻子,阿林的眼神柔和了许多:“劝了,说让我去小区当保安,虽然工资少点,但轻松。可我觉得保安一个月就三千来块钱,不够花。再说了,送快递虽然累,但多劳多得,只要肯跑,总能多挣点。” 他笑了笑,露出一口有些发黄的牙齿,“不过桂英也心疼我,每天晚上都给我用热水泡手,还找了些草药给我敷,说是什么老偏方,管用。”

正说着,公共厨房的门 “吱呀” 一声开了,王桂英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搪瓷碗走了进来,脸上还带着被辣椒呛出的红晕,眼角的皱纹里沾了点面粉。“你们聊什么呢?正好,我煮了点红薯粥,快趁热喝点。” 她把碗放在陈默面前,碗里的红薯粥冒着袅袅热气,散发出甜甜的香味,瞬间冲淡了屋子里的霉味和辣椒味。

“在说去年双十一送快递的事呢,你还记不记得我那大拇指肿得跟啥似的。” 阿林对妻子说,语气里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

王桂英白了他一眼,却还是伸手摸了摸他的右手大拇指,语气带着嗔怪:“还提那事!当时让你歇着你不听,现在倒好,阴天下雨就疼,看你以后还逞强!” 话虽这么说,她的眼神里却满是心疼,“我昨天去菜市场,碰到个老中医,他说用艾草和生姜煮水熏手管用,我已经买好了,晚上就给你熏。”

阿林嘿嘿笑了笑,没反驳,只是拿起魔方,用左手继续转着:“没事,现在好多了,不影响转魔方就行。”

陈默喝了一口红薯粥,暖暖的粥滑进胃里,驱散了身上的寒气。他看着阿林和王桂英之间自然的互动,又看了看桌上斑驳的 “先进员工” 搪瓷杯和阿林手中的魔方,忽然觉得,这平凡的出租屋里,藏着最真实的生活 —— 有艰辛,有疲惫,但也有夫妻间的扶持和对生活的坚持。

“那您现在送快递,大拇指还会疼吗?” 陈默放下碗,问道。

阿林活动了一下右手大拇指,脸上露出一丝苦涩:“偶尔还是会疼,尤其是像今天这样的阴雨天,关节里就跟有小虫子在爬似的,又酸又胀。” 他顿了顿,又笑了起来,“但你看,我左手也能转魔方了,慢慢练呗,啥困难过不去啊?” 说着,他把手中已经拼好的魔方递给陈默,“你看,不管多难,只要慢慢转,总能拼好的。”

窗外的雨又下了起来,雨点打在窗玻璃上,发出 “嗒嗒” 的声音。公共厨房里的辣椒味渐渐淡了,王桂英的咳嗽声也停了。屋子里,红薯粥的香味、淡淡的茶味和魔方塑料的味道交织在一起,温暖而踏实。陈默看着手中的魔方,又看了看阿林带着笑容的脸,忽然明白,这小小的魔方,不仅是阿林的爱好,更是他对抗生活艰辛的武器 —— 只要手指还能转动,生活就总有希望。

(陈默看见床头贴着撕剩半张的儿童识字挂图,拼音mama旁边画着歪扭的小花)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金色的阳光透过医院走廊的玻璃窗,在地面上投下长长的光斑,连空气中漂浮的尘埃都清晰可见。然而对于阿林来说,这明媚的阳光却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刺得他眼睛生疼,整个世界都被蒙上了一层灰暗的滤镜,充满了无尽的悲伤和痛苦。小慧妈妈走的那年,他的世界仿佛被硬生生撕开了一个口子,所有的光亮和温暖都从那个口子里漏了出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崩塌的绝望。

医院的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尖锐而刺鼻,混杂着淡淡的药水味,让人心里发堵。阿林默默地坐在冰冷的长椅上,背脊佝偻着,像一株被狂风暴雨摧残过的枯树。他的手中紧握着那个魔方,塑料表面因为长期的触摸而变得光滑,蓝色的一面缺了个角,露出底下灰白的塑料。魔方在他手中机械地转动着,“咔嗒、咔嗒”,橙色色块与红、黄、白等色块之间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每一次转动都像是他内心痛苦的呐喊,嘶哑而绝望,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

他的目光空洞而迷茫,直直地盯着走廊尽头的墙壁,那墙壁白得晃眼,却什么也映不出来。眼前不断闪过小慧妈妈的身影 —— 她笑着给他端来热腾腾的饭菜,坐在灯下给他缝补磨破的袜子,在他送快递晚归时站在楼下焦急等待的样子…… 那些温馨的画面像电影片段一样在脑海中循环播放,每一次闪现都让他的心像被重锤砸过一样,疼得无法呼吸。他一遍又一遍地转动着魔方,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一些胶渍,在黄昏渐渐漫进走廊的光线下,泛着诡异的紫色。

“阿林,你吃点东西吧,从昨天到现在都没怎么吃东西呢。” 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是小慧妈妈的姐姐,手里端着一个装着粥的保温桶,脸上满是担忧。她把保温桶放在阿林面前的长椅上,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人死不能复生,你得挺住啊,小慧还在外地读书,你要是垮了,孩子怎么办?”

阿林像是没听见一样,依旧机械地转动着魔方,目光没有丝毫移动。魔方在他手中飞速旋转,颜色不断变换,很快就还原成了六面完整的颜色。他盯着还原的魔方,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其短暂的慰藉,仿佛这短暂的秩序能给混乱的内心带来一丝安稳。但仅仅几秒钟后,那丝慰藉就被更深的悲痛所淹没,他猛地将魔方打乱,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转动。

“姐知道你难受,” 小慧妈妈的姐姐叹了口气,坐在他身边,声音带着哽咽,“我妹子走得急,连句话都没来得及说,换谁都受不了。可你也不能这么折磨自己啊,身体垮了,谁来照顾这个家?”

阿林终于有了一丝反应,他缓缓抬起头,眼睛布满了血丝,眼球浑浊得像是蒙了一层灰,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她走的时候,是不是很疼?”

“医生说…… 说走得很安详,没怎么遭罪。” 小慧妈妈的姐姐别过头,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她住院的时候还念叨你,说你送快递辛苦,让你别太拼,要照顾好自己。”

提到小慧妈妈的念叨,阿林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魔方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低下头,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又开始转动魔方,手指因为颤抖而有些不听使唤,好几次都没能准确地转动色块。“那天我要是不出去送快递就好了,” 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自责,“她给我打电话,说身体不舒服,我以为只是老毛病,让她先去医院,等我送完那几个快递就过去。可等我赶到的时候,她已经…… 已经不行了。”

“这不怪你,阿林,谁也没想到会这样。” 小慧妈妈的姐姐拍着他的背,试图安慰他,“你天天那么辛苦,也是为了这个家啊。”

阿林没有说话,只是一个劲地转动魔方。走廊里的人来来往往,有人匆匆走过,有人在低声交谈,有人在哭泣,但这些都像是与他无关。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自己、手中的魔方,还有失去小慧妈妈的无尽悲痛。每一次将魔方还原,他都会停下来,盯着那整齐的颜色看几秒,仿佛在寻找什么,又像是在确认什么,但随即又会被巨大的悲伤吞噬,再次疯狂地打乱魔方。

这时,主治医生走了过来,脸上带着同情:“张先生,节哀顺变。阿姨的后事,您也要尽快安排一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随时找我们。”

阿林抬起头,看着医生,忽然抓住他的胳膊,眼神里充满了急切和不甘:“医生,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再试试,再救救她,好不好?我有钱,我可以多交钱,只要能救她……”

医生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我们已经尽力了,阿姨的病情太严重,送来的时候已经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您别太激动,保重身体。” 说完,医生拍了拍他的手,转身离开了。

阿林松开手,无力地靠在长椅上,眼神再次变得空洞。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指甲缝,那诡异的紫色胶渍格外显眼。那是昨天送快递时,撕快递面单留下的印记 —— 那是小慧妈妈生前最后收到的一个包裹,是她给小慧买的毛衣,说天冷了,让孩子早点穿上。他还记得自己拿着包裹回家,笑着对小慧妈妈说 “你买的毛衣真好看,小慧肯定喜欢”,可现在,包裹还在客厅的桌子上,人却不在了。这些胶渍,成了他与小慧妈妈之间最后的联系,每一次看到,都像是在提醒他,那个爱他、疼他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他再次拿起魔方,手指飞快地转动起来。“咔嗒、咔嗒” 的声音在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走廊里的灯亮了起来,惨白的光线照在阿林的脸上,显得格外憔悴。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还原魔方了,只知道每一次成功,都像是对他内心深处的一种折磨,提醒着他失去的东西再也无法回来。

小慧妈妈的姐姐坐在他身边,默默地陪着他,看着他一次次地转动、还原、打乱、再转动。直到深夜,走廊里的人渐渐少了,阿林才停下手中的动作。他看着手中还原的魔方,终于再也忍不住,抱着魔方,趴在长椅上,像个孩子一样失声痛哭起来。哭声压抑而绝望,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夹杂着魔方偶尔掉落的碰撞声,诉说着他失去挚爱的无尽悲伤。

“她还没看到小慧毕业,还没看到小慧结婚…… 她答应过我的,要一起看着小慧成家立业的……” 阿林的哭声断断续续,充满了遗憾和痛苦,“我还没来得及好好陪她,还没来得及带她去旅游,还没来得及说一句我爱她……”

小慧妈妈的姐姐轻轻拍着他的背,泪水也忍不住流了下来:“会的,妹子在天上看着呢,她会看到小慧好好的,也会看到你好好的。”

阿林哭了很久,直到眼泪流干,声音变得嘶哑。他抬起头,看着手中的魔方,指甲缝里的紫色胶渍在灯光下依旧显眼。他慢慢站起身,紧紧握着魔方,像是握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要回家,” 他喃喃地说,“家里还有她买的包裹,我要给小慧寄过去。”

他踉踉跄跄地走出走廊,背影单薄而孤独。手中的魔方,还残留着他的泪水和体温,而那 47 次的转动,每一次都刻满了他对小慧妈妈的思念与不舍,成为了他生命中最痛苦也最深刻的记忆。

病房走廊的回忆像是一场漫长的雨,终于在阿林踉跄的背影里暂歇。镜头猛地拉回那间十平米的出租屋,陈默手中的录音笔还在忠实地记录着,笔身的红灯规律地闪烁着,像是在为刚才的悲伤打着节拍。阿林摩挲着魔方缺角的边缘,指腹反复蹭过那处灰白的塑料,仿佛还能触到医院长椅的冰凉。

突然,录音笔的红灯闪烁频率骤然加快,“滋滋” 的电流声混杂着微弱的杂音从扬声器里钻出来,那急促的闪烁节奏就像是医院里监测生命体征的仪器发出的警报,尖锐而刺耳。阿林的心头猛地一紧,他下意识地攥紧了魔方,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他盯着那支黑色的录音笔,不知道这异常的闪烁意味着什么 —— 也许是陈默不小心按到了什么按钮,也许是录音笔电量耗尽出现了故障,又或者,是它真的记录下了什么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藏在哽咽与沉默里的秘密。

陈默也注意到了录音笔的异常,他皱了皱眉,伸手想检查一下,却被阿林抢先一步。阿林犹豫了一下,指尖在停止键上方悬停了两秒,最终还是咬了咬牙按了下去。“咔哒” 一声轻响,录音笔的红灯瞬间停止了闪烁,像是被掐灭的火苗,周围的空气仿佛也随之凝固,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玻璃,发出单调的 “嗒嗒” 声。

“怎么回事?是坏了吗?” 陈默轻声问道,伸手想去拿录音笔,却被阿林的眼神制止了。阿林的目光有些涣散,像是还没从刚才的回忆里完全抽离出来,又像是被这突然的寂静搅乱了心神。

就在这时,楼下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夹杂着电动车急刹的 “吱呀” 声和东西摔在地上的脆响。一个粗哑的男声用浓重的河南方言吼着:“凭啥罚我款!这破路堵成这样,我能飞过去吗?一天跑十几个小时,挣的钱还不够你们罚的!” 那声音里满是愤怒和委屈,穿透雨幕,清晰地传到了出租屋里。

阿林听到这声音,肩膀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他走到窗边,撩起窗帘的一角往下看。楼下的巷口,一个穿着黄色外卖服的骑手正站在一辆电动车旁,手里攥着手机,对着电话那头大声嚷嚷,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紧紧贴在身上,显得格外狼狈。电动车的筐子里,几个外卖餐盒歪歪扭扭地放着,其中一个的封口已经被撞开,汤汁顺着盒缝往下滴。

“都是挣命的。” 阿林轻声叹了口气,放下窗帘,转身坐回木桌前,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像是怕被窗外的风雨听去,“我们快递点的王哥,上个月就是猝死在送件路上的。”

陈默的心头一震,他停下手中的笔,专注地看着阿林:“王哥?是和您一起送快递的同事吗?”

“嗯,比我大五岁,河南人,跟刚才那骑手是老乡。” 阿林的手指在魔方上漫无目的地滑动着,色块在他手中混乱地组合又分开,“他家里有个六岁的女儿,在老家跟着爷爷奶奶过,他天天盼着能多挣点钱,把女儿接到城里来上学。” 他顿了顿,喉结动了动,像是在吞咽什么苦涩的东西,“我们每次一起取件,都能看到他电动车筐里放着一个乐高盒子,里面是他女儿拼到一半的城堡,他说每次送件累了,看一眼那乐高,就觉得浑身又有劲了。”

“他女儿知道这件事吗?” 陈默的声音放得很轻,生怕惊扰了这份沉重的回忆。

阿林摇了摇头,眼神里充满了惋惜:“不知道。他出事那天,还跟我念叨,说这个月奖金要是能拿到,就给女儿买一套新的乐高积木。结果下午送最后一个件的时候,在小区楼下突然就倒了,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不行了。” 他拿起桌上的搪瓷杯,喝了一口凉透的茶水,却没能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后来他老婆来收拾东西,看到那盒拼到一半的乐高,抱着哭了整整一下午,说女儿天天在家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要和他一起拼完城堡。”

陈默低头看了看采访本,上面记录着阿林讲述医院往事的字迹,此刻在潮湿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模糊。他抬头时,正好看到阳光从窗户的缝隙里斜射进来,魔方缺失的那个蓝色方块在桌面上投下一块菱形的阴影,那阴影不偏不倚,正好罩住了墙上用铅笔歪歪扭扭记录的每日派件量 ——“12 月 1 日:86 件”“12 月 2 日:93 件”“12 月 3 日:78 件”…… 那些数字密密麻麻地排着,像是一串沉重的锁链,捆着这个在城市里奔波的男人。

“你们送快递的,是不是经常会遇到这种情况?” 陈默问道,目光落在墙上的派件记录上,那些数字的边缘有些已经被潮气晕开,模糊不清。

阿林苦笑了一下,转动魔方的手停了下来:“怎么不会?干我们这行的,风里来雨里去,天天骑着电动车在马路上跑,危险先不说,身体也早就熬垮了。” 他伸出右手,展示着那根僵硬的大拇指,“你看我这手,还有李姐的腰,老张的腿,没一个是好的。但谁能停下来啊?上有老下有小,房租水电催着,不跑就没饭吃。”

“就没想过换个稍微轻松点的工作吗?” 陈默追问,他注意到阿林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飘向墙角那个装着快递单的纸箱,里面的单据已经堆得半满,边缘有些发黄。

“换什么呢?” 阿林摊了摊手,语气里满是无奈,“我没什么文化,除了送快递,别的也不会干。再说了,轻松的工作工资低,根本不够养家。” 他指了指桌上的搪瓷杯,杯底的茶叶梗已经沉得笔直,“我年轻的时候在纺织厂当工人,那时候多风光啊,‘先进员工’的奖状贴了一墙。可后来厂子倒闭了,我就只能到处打零工,送快递已经是我能找到的、挣钱最多的活儿了。”

楼下的争吵声渐渐平息了,只剩下外卖骑手发动电动车的轰鸣声,渐渐远去。出租屋里又恢复了寂静,只有阿林手中魔方偶尔转动的 “咔嗒” 声,和窗外持续不断的雨声交织在一起。陈默看着墙上被魔方阴影罩住的派件记录,那些数字像是一个个沉甸甸的脚印,记录着阿林和无数像他一样的人,在城市的角落里奔波的日日夜夜。

“王哥的乐高,最后怎么处理了?” 陈默轻声问道,打破了这短暂的沉默。

阿林的眼神暗了暗,拿起魔方,将它放在桌面上,缺角的一面朝上,那菱形的阴影正好盖住了 “11 月 28 日:102 件” 的数字 —— 那是王哥猝死前一天的派件量。“他老婆带回去了,说要替他陪女儿拼完。” 阿林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天收拾他的电动车,我们发现车筐里除了乐高,还有一张他女儿的照片,背面写着‘爸爸早点回家’。”

陈默拿起笔,想把这句话记下来,却发现笔尖再次被潮气堵住了。他往笔尖哈了口气,在纸上反复划了几下,终于写出了清晰的字迹。出租屋里的霉味似乎更浓了,混杂着阿林身上淡淡的烟草味和窗外的雨腥味,构成了一种独属于这个空间的、沉重而真实的气息。

阿林又开始转动魔方,这一次,他转得很慢,像是在思考着什么。魔方缺角的阴影在墙上慢慢移动,从派件记录移到了墙角的霉斑上,像是在为那些未曾说出口的辛苦和遗憾,盖上了一层无声的印章。

(陈默发现铁架床下塞着捆扎整齐的高中课本,最上面那本《立体几何》书脊开裂)

知道为什么缺的是蓝色块吗?阿林把魔方举到霉变的天花板下方,去年涨房租那天,我把它砸向那个二房东的宝马。他咧开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但眼角的皱纹里蓄着水光。窗外飘来油炸臭豆腐的气味,混着隔壁婴儿的啼哭。

公共浴室传来水管爆裂的巨响时,阿林突然快速转动魔方。咔嗒咔嗒的声响中,他哑着嗓子说:小慧上次月考拿了双百,老师问理想,她说...魔方突然停住,六个面都是混乱的色块。她说要当快递公司老板,给爸爸买带电梯的房子。

(录音笔显示存储将满的提示灯开始急促闪烁)

巷子深处传来收废品的摇铃声,阿林妻子端着炒白菜进屋时,魔方正巧滚落到陈默脚边。记者同志别介意,女人用围裙擦着手上的油渍,这破玩意是他用第一个月工资买的。她弯腰时露出后腰上拔火罐的紫红印痕,像一组神秘的摩斯密码。

阿林突然抓过陈默的采访本,在空白处画了个三维坐标系。您说,他铅笔尖戳着Y轴顶端,要是当年我没替考被开除,现在是不是...啪地折断,楼外传来快递车倒车的电子提示音。

(暮色透过防盗网在地面投下监狱栅栏般的阴影)

出租屋里的寂静还没持续多久,“叮” 地一声清脆的提示音突然响起,打破了这份沉重。阿林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工裤口袋,掏出一部外壳已经磨损得掉漆的老年机 —— 屏幕很小,亮度却调得很高,在昏暗的屋子里格外显眼。屏幕上弹出一条短信,是快递点的班长发来的,写着 “明天凌晨五点,在老地方集合,定位已发”,末尾还加了个催促的感叹号。

阿林眯着眼睛,凑到屏幕前看了半天,才慢悠悠地按了 “确认” 键。他把老年机塞回口袋,手指又落回桌面上的魔方上,摩挲着那个缺失的蓝色棱角,粗糙的指腹蹭过塑料边缘的毛边,突然笑了起来。那笑容很淡,带着几分自嘲,又有些不易察觉的怅然:“说起来,去年我还送过一个大学教授的快递,包装盒上印着几个洋文,后来才知道叫什么黎曼猜想。”

陈默愣了一下,没想到阿林会突然提起这个,他停下手中的笔,好奇地问道:“您还知道黎曼猜想?”

“哪能知道啊,就是看着那几个字稀奇。” 阿林摆了摆手,笑得更坦然了些,“我送货到教授家门口的时候,忍不住多问了一句,说这个什么猜想要是被证明了,会怎么样啊?”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桌面上比划着,像是在模仿包装盒上的公式,“那教授戴着个厚眼镜,文绉绉的,说要是证明了,能改变人类对宇宙的认知,还能推动什么科技进步,说的那些话我一句都没听懂。”

陈默看着阿林认真比划的样子,忽然注意到他锁骨处露出的一截工牌绳 —— 那绳子是廉价的尼龙材质,已经磨出了细细的毛边,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工牌被塞进了衬衫里,只露出一个透明的塑料角,隐约能看到里面贴着一张照片: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手里举着一个拼好的魔方,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那应该是您女儿吧?” 陈默指了指他的锁骨处,轻声问道。

阿林的动作顿了顿,下意识地把工牌往衬衫里塞了塞,脸上露出一丝温柔的笑容:“是小慧,那是她上初中的时候拍的,那时候她刚学会拼魔方,天天拿着在我面前炫耀。” 他的语气里满是骄傲,仿佛又看到了女儿当年的模样。

“教授说那会改变人类对宇宙的认知,” 阿林收起笑容,把魔方从桌面上拿起来,塞进了工裤口袋里,布料与塑料摩擦,发出 “沙沙” 的声响,像砂纸在打磨木头,粗糙而沉闷,“可我每天最现实的宇宙,哪有那么复杂。” 他伸手指了指厨房门口 —— 王桂英正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铝制饭盒走出来,饭盒里装着炒青菜和一个煎蛋,“就是你王阿姨每天做的饭,是明天凌晨五点要去集合送的快递,是墙上那张快看不清字的奖状。”

陈默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墙上除了每日派件量的记录,还贴着一张泛黄的奖状,上面写着 “最佳揽收员” 五个字,落款处的日期已经被厚厚的油污覆盖,完全看不清了。那奖状的边角卷得很厉害,像是被反复折叠过很多次。

“这是前年得的,” 阿林注意到他的目光,解释道,“那年我揽收的快递最多,老板给发了五百块奖金,我拿着钱给小慧买了个新手机,她高兴了好几天。”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满足,仿佛那五百块奖金带来的快乐,比任何荣誉都珍贵。

王桂英把饭盒放在陈默面前,笑着说:“快吃吧,菜都快凉了。阿林就是这样,得了点小奖就到处炫耀,其实那阵子他天天早出晚归,晒得跟黑炭似的,我看着都心疼。” 她说着,用围裙擦了擦手,坐在阿林身边,拿起桌上的搪瓷杯,给阿林倒了杯热水。

就在这时,窗外的雨突然变大了,豆大的雨点 “噼里啪啦” 地砸在铁皮屋顶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仿佛要把屋顶砸穿。屋子里的光线骤然暗了下来,陈默放在桌上的录音笔突然发出 “滴” 的一声提示音,屏幕闪了几下,就自动关机了 —— 大概是没电了。

阿林皱了皱眉,抬头看了看屋顶,又看了看正在渗水的窗户 —— 窗台上已经积了一小滩水,顺着墙壁往下流,在墙上洇出一道深色的痕迹。他从口袋里掏出魔方,放在了渗水的窗台上,魔方的六个色块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

突然,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瞬间照亮了整个屋子。在闪电的光芒中,魔方的六个色块短暂地呈现出完美的色彩平衡,红、黄、蓝、绿、白、橙,每一种颜色都那么鲜艳,仿佛凝聚了所有的光芒。但仅仅一秒钟后,闪电消失,屋子里又陷入了黑暗,那个缺失的蓝色棱角像是一个黑洞,吞没了所有的光芒,只剩下无边的沉寂。

“这鬼天气,明天送快递又要遭罪了。” 王桂英叹了口气,伸手把窗台上的魔方拿起来,擦了擦上面的水珠,“别放在这儿了,淋坏了就不好了。”

阿林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的暴雨。闪电一次又一次地划破夜空,照亮他布满皱纹的脸,也照亮了他眼中那复杂的情绪 —— 有对生活的无奈,有对女儿的思念,也有对未来的迷茫。但更多的,是一种在风雨中坚守的坚韧,像那铁皮屋顶一样,虽然破旧,却始终屹立不倒。

陈默看着黑暗中的阿林,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采访本,忽然觉得,那些关于黎曼猜想的宏大叙事,在阿林这平凡而真实的生活面前,似乎变得遥远而不真切。而眼前这个握着魔方、为了生活奔波的男人,他的宇宙虽然渺小,却充满了温度与力量,比任何猜想都更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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