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姝的呼吸有瞬间的凝滞。
包厢里安静得能听到庭院竹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以及自己有些过速的心跳。程默的问题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所有虚伪的客套和职业的屏障，直指核心。
他不要她整理好的资料，不要她揣测上意的回答，他要她自己的判断。
灯光下，他深邃的眼眸锁定着她，不容许任何闪躲。
林姝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蜷缩，指甲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刺痛，帮助她维持清醒。她知道，这是比办公室里那次更直接、更危险的试探。她之前的迂回和谨慎，在他面前仿佛透明。
她垂下眼帘，看着桌上精致的瓷盘里，那块尚未动过的鲑鱼刺身，粉白的纹理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刺目。大脑飞速运转，将所有碎片信息拼接——他对“星河”项目超乎寻常的关注，对星晖资本旧事隐晦的提及，那份突如其来的、严苛到近乎捆绑的保密协议，以及此刻这远离公司、私密到极致的会面场所。
一个大胆的、近乎荒谬的猜测，逐渐在她脑海中成型。
她深吸一口气，再抬起头时，目光已经恢复了镇定，甚至带上了一丝豁出去的锐利。既然他要求真实的判断，那她就给他。
“我认为，”她的声音在安静的包厢里清晰响起，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平静，“您让我接触星晖的旧事，并非为了复盘一个失败的投资案例，也并非单纯考验我的信息搜集和分析能力。”
她停顿了一下，观察着他的反应。他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眼神似乎更深沉了些，示意她继续。
“您是想让我看到，在光鲜的资本运作和权威的评估报告之下，可能存在的陷阱和盲区。”林姝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您想让我明白，有些风险，无法通过常规的流程和标准化的报告来完全规避。它需要……更底层的逻辑判断，甚至是对人性的洞察。”
她看到程默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这给了她一丝鼓励，但也让她的心悬得更高。她正在一条危险的钢丝上行走。
“至于为什么是我……”林姝迎着他审视的目光，继续说了下去，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或许是因为我的背景足够‘干净’，与公司内部任何可能的利益纠葛都无关。或许是因为，我在‘星河’项目上表现出的……某种您认为值得一试的特质。又或许……”
她停顿了片刻，那个最大胆的猜测几乎要脱口而出，又被她强行压下，换了一个相对保守的说法：“您需要一双不在既定棋盘内的‘眼睛’，去看清一些局内人可能忽略，或者不愿正视的东西。”
话音落下，包厢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程默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像是带着实质的重量，压得林姝几乎要喘不过气。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桌上的菜肴似乎在慢慢失去温度。
就在林姝以为自己的判断完全错误，即将迎来他冰冷的嘲讽或者更直接的否定时，程默却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很短促，没有任何温度，甚至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嘲弄，但并非是针对她。
他拿起桌上的清酒壶，给自己斟了一小杯，却没有喝，只是用手指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眼睛……”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目光从酒杯移到林姝脸上，锐利如初，“还算敏锐，但格局小了。”
林姝心头一紧。
“星晖的失败，根源不在于一份报告的盲区，也不在于某个项目经理的失误。”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却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冷酷，“在于贪婪，在于对‘故事’的轻信，在于试图用资本的杠杆，去撬动自己根本不理解的技术未来。”
他顿了顿，看着林姝，眼神如同寒潭：“资本可以催熟技术，但无法替代技术本身的价值。当一个投资故事美妙到掩盖了所有基本面的瑕疵时，它离崩塌就不远了。”
“我让你看星晖，不是让你学怎么避开下一个‘蔚海生物’。”他微微前倾，压迫感再次降临，“是让你看清楚，盛科，或者说我，现在所处的境地。”
林姝的瞳孔猛地一缩。
“盛科现在投资的，扶持的，每一个被市场和媒体追捧的‘星河’，”程默的声音冷得像冰，“在某种程度上，都在重复着星晖当年的‘故事’。技术的光环，未来的蓝图，估值的神话……”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林姝已经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窜起。
他是在暗示，盛科这艘巨大的航母，也可能正航行在危险的冰山上？而他让她接触星晖的旧事，是为了……预警？还是为了寻找破局之道？
这背后的含义太过惊人，让她一时难以消化。
“吃饭。”程默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重新拿起筷子，仿佛刚才那段石破天惊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林姝看着他一如既往平静的侧脸，内心却掀起了滔天巨浪。她终于明白，那份保密协议为何如此严苛。她接触到的，不仅仅是几个失败的投资案例，而是可能动摇盛科根基的、最核心的隐忧和秘密。
这顿晚餐，味同嚼蜡。
程默没有再提及任何与工作相关的事情，只是偶尔会问一句菜品的口味，或者评论一下庭院的设计，仿佛真的只是一次普通的老板与下属的私人宴请。
但林姝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晚餐结束，程默让司机先送林姝回公寓。
车子停在公寓楼下，林姝解开安全带，低声道：“谢谢程董，我先上去了。”
程默“嗯”了一声，在她推开车门时，忽然开口，声音在密闭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
“记住你签的协议。也记住你今天晚上的判断。”
林姝动作一顿，没有回头：“我明白。”
她下车，关上车门。黑色的幻影无声地滑入夜色，很快消失不见。
林姝站在夜风中，看着车子离开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
格局小了……
他最后那句话，像警钟一样在她脑海中回荡。
她以为看清了他的意图，或许，她看到的，仍然只是冰山一角。
而她已经踏上了这座冰山，无法回头。前方的迷雾非但没有散去，反而露出了更加幽深、更加危险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