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元年十月十五日,邺城州牧府
韩馥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连续数日的失眠让他精神萎靡,声音都带着沙哑:“诸位……今日请诸位来,还是要议一议上党之事。张扬使者日日催促,幽州军日日逼近,究竟该如何决断,还望诸位畅所欲言。”
治中从事刘惠率先起身,语气急切:“明公!惠还是那句话——绝不能出兵!刘锦势大,连董卓都避其锋芒。我冀州何必为了张扬,去招惹这头猛虎?当紧闭关隘,严守边境才是上策!”
别驾沮授微微摇头,沉稳开口:“明公,授以为此事需从长计议。刘锦若得并州,下一个目标必是冀州。上党地势险要,若能助张扬守住,等于在并州钉下一颗钉子,可保我冀州西北无忧。”
骑都尉沮授(注:与别驾沮授同名)立即附和:“末将愿领兵驰援!只要补给充足,凭借壶关天险,未必不能与刘锦周旋!”
“不可!万万不可!”长史耿武急忙反对,“二位沮君难道不知?渤海袁本初近日以协防为名,在河间频繁调动兵马,其心叵测啊!若我军主力西进,袁绍趁机来攻,如之奈何?”
此言一出,堂上一片寂静。这才是最致命的问题——背后的袁绍比前方的刘锦更让人担忧。
一直沉默的田丰终于开口,语出惊人:“明公,丰以为,不仅要救上党,还要速救!”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田丰继续道:“正因袁绍虎视在侧,我们才更要救上党。若坐视刘锦吞并并州,届时幽、并联手来攻,袁绍又趁火打劫,我冀州三面受敌,必亡无疑!
他环视众人,一字一句道:“至于袁绍......与其被动防备,不如主动结好。可遣使前往渤海,邀袁绍共同出兵救援。他若同意,则可分担压力;他若拒绝,则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我们也可早作准备。”
韩馥听得头昏脑胀。主战、主和、防备袁绍、联合袁绍......各种意见在他脑中打转。他求助般地看向一直最信任的沮授:“公与,你以为元皓(田丰字)此议如何?”
沮授沉吟良久,缓缓道:“元皓之议,虽显冒险,却不失为破局之策。只是......与袁绍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就在韩馥犹豫不决之际,一名侍卫匆匆入内禀报:“明公!幽州使者求见,说是有要事相商!”
堂上顿时哗然。刘锦的使者在这个节骨眼上前来,其用意不言而喻。
韩馥脸色变幻不定,最终无力地挥了挥手:“请......请使者稍候,容我更衣后接见。”
他看向堂下众臣,苦笑道:“诸位都看到了,现在是前有狼后有虎。今日暂且议到这里,待我见过幽州使者再说吧。”
这场议事依旧无果而终。但所有人都明白,韩馥必须尽快做出抉择——而他的每一个决定,都可能将冀州带向完全不同的未来。
片刻后,一名年约二十出头、身着儒雅文士袍、气质沉稳的青年稳步走入堂内。他面容端正,目光平和,举止从容不迫,先是对主位的韩馥躬身行了一礼,声音清朗而不失恭敬:“幽州典学从事诸葛瑾,奉我主冠军侯之命,特来拜见韩冀州。”
韩馥打量着这位年轻的使者,见他虽年纪不大,但气度不凡,心中不敢怠慢,开口道:“诸葛从事远来辛苦,不知冠军侯派阁下前来,所为何事?”
诸葛瑾直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堂内神色各异的冀州文武,最后回到韩馥身上,不卑不亢地说道:“瑾此行,特为我主与韩冀州之睦邻友好而来,亦为消除冀州眼下之困局而来。”
“哦?”韩馥心中一动,“愿闻其详。”
诸葛瑾缓缓道:“近日,我主用兵上党,皆因张扬不识时务,逆天而行。此乃我幽州与张扬之间之事,我主特意嘱咐瑾,转告韩冀州,绝无波及冀州之意。我幽州愿与冀州永结盟好,互不侵犯。” 他首先抛出了安抚之词,稳住韩馥。
长史耿武忍不住插话道:“诸葛从事话说得漂亮,可冠军侯大军陈兵天井关,距我冀州近在咫尺,岂能令人安心?”
诸葛瑾看向耿武,微微一笑:“这位先生所虑,我主亦深知。故我主有言,待上党之事平定,愿与韩冀州会盟于边境,共商划分疆界、互通商贸之事。冀州富庶,我幽州亦有雪纸、美酒、良马、精铁,若能互通有无,于两州百姓,岂非莫大幸事?” 他描绘了一个和平共赢的未来图景。
别驾沮授忽然开口,语气犀利:“贵使此来,莫非是要我冀州坐视上党被吞并?唇亡齿寒的道理,诸葛从事应该明白吧?”
诸葛瑾面对质疑,神色不变,从容应对:“沮别驾所言‘唇亡齿寒’,瑾不敢苟同。上党之于冀州,非唇齿,实疥癣也。张扬割据,政令不通,于冀州何益?若上党归治,两地商路畅通,方为唇齿相依。况且……” 他话锋微微一转,声音压低了些,却足以让堂内众人听清,“我主听闻,渤海袁本初近来在河间动作频频,其心难测。韩冀州乃仁厚长者,专心治理州郡,造福百姓,若被身后之事烦扰,岂不令人叹息?我主愿与冀州相安,使韩冀州可无后顾之忧。”
这番话,看似平和,实则暗藏机锋!他点出了韩馥真正的心腹大患——背后的袁绍,并暗示幽州不会成为他的威胁,甚至可能是一种潜在的“保障”,让他能集中精力应对袁绍。
韩馥闻言,脸色微变。诸葛瑾的话确实戳中了他的痛处。与强大的幽州开战,他毫无胜算;但背后的袁绍,更是时刻想取而代之的饿狼。
诸葛瑾见韩馥意动,趁热打铁道:“韩冀州,睦邻友好,共御外侮(暗指袁绍),方为长治久安之道。为一反复无常之张扬,而损两州之谊,置真正威胁于不顾,智者不为也。我主诚意在此,还望韩冀州明察。”
说完,他再次躬身一礼,不再多言,静待韩馥的决定。
堂内一片寂静。诸葛瑾这番软硬兼施、切中要害的外交辞令,让冀州众臣一时难以反驳。他将刘锦的军事行动定义为局部问题,强调幽州对冀州无野心,并巧妙地将祸水引向袁绍,同时许以和平通商的好处。
韩馥内心天平剧烈摇摆。与幽州硬碰硬,他不敢;但完全坐视上党被吞并,又心有不甘,也怕将来刘锦得寸进尺。然而,诸葛瑾给出的“互不侵犯、共同应对袁绍”的选项,听起来似乎是目前最不坏的选择……
他看了看麾下众臣,见他们也大多面露沉思,知道今日难以立刻做出决断,便对诸葛瑾道:“诸葛从事之言,本官需细细思量。还请先在馆驿歇息,待我与众臣商议后,再予答复。”
“谨遵冀州之命。”诸葛瑾从容施礼告退。
待诸葛瑾退出后,州牧府内陷入了更深的沉寂。韩馥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目光扫过麾下心腹,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与迷茫:
“诸位都听到了……话已至此,可谓软硬兼施,既给了台阶,也点了要害。他现在馆驿等候答复。如今,我们面前似乎有两条路:一是信刘锦,依他之言,坐观上党之事,换取边境安宁,甚至……共御本初;二是信本初,应张扬之请,出兵援救,但需承担与幽州开战之风险……唉!”
他重重叹了口气,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你们觉得,刘锦与本初,究竟谁更值得信任?”
这个问题如同投入静湖的巨石,再次激起了波澜。
治中从事刘惠立即开口,语气坚决:“明公!这还用选吗?袁本初与您同朝为官多年,虽近来有些……举动,但终究是四世三公的袁家子弟,讲究名望体面,行事总归要顾及些纲常礼法。而那刘锦,虽出身宗室,崛起于微末,行事狠辣果决,在洛阳时便敢当众羞辱袁公路,可见其跋扈!此人乃真正的枭雄之姿,毫无顾忌!他的话如何能信?今日说与冀州睦邻友好,待他吞并上党,下一个目标必是我冀州!依惠之见,宁可相信袁本初,也不能信刘锦!”
长史耿武也附和道:“刘惠所言极是!袁本初即便有野心,也要顾忌天下清议。而刘锦,哼……
“不然!”别驾沮授猛地起身,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刘惠和耿武,声音沉凝,袁本初四世三公不假,然观其行事,外宽内忌,好谋无断!昔日召外兵,便有他之主张,以致洛阳大乱!如今他驻兵渤海,名为董卓所封,实则一直对冀州虎视眈眈!其心昭然若揭!与他合作,无异于引狼入室,自取灭亡!”
他转向韩馥,恳切道:“明公!反观刘锦,此人虽行事霸道,然观其治幽州,政令畅通,百姓安居,重承诺,守信义(至少在对内和盟友关系上)。他既然派使者前来,明确表示无意冀州,以他如今之势,若非真心,何必多此一举?他若要取冀州,大可等拿下上党后,与袁本初南北夹击,岂不更易?但他没有!他选择派使者来安抚,这说明他目前战略重心在并州,不愿两面树敌!此乃理智之举,其言反而有几分可信!”
骑都尉沮授(小沮授)也支持道:“末将以为,别驾所言在理!袁绍是近在咫尺的饿狼,刘锦是隔山望见的猛虎。饿狼已至门前,岂能因担忧远处的猛虎,而开门揖盗?”
谋士田丰最后总结,他一针见血地指出:“明公,信任与否,不在其言辞,而在其势与利!刘锦之势在并州,其利在消化河内、上党,短时间内无暇也无力南图冀州,故其言‘睦邻’可信度较高。袁绍之势在渤海,其利在取冀州而代之,故其任何‘协防’、‘救援’之承诺,皆不可信,实为图我基业之借口!望明公察之!”
韩馥听着手下截然不同的两种观点,心中乱麻更甚。一方认为袁绍出身名门,有底线,更可信;另一方则认为刘锦行事有迹可循,且目前利益决定了他不会南侵,而袁绍才是心腹大患。
他本性懦弱,既怕引狼入室的袁绍,也怕养虎为患的刘锦。此刻,他只觉得两边都不可信,却又不得不做出选择。这种在两大强者夹缝中求生存的艰难,几乎让他窒息。
最终,他瘫坐在席上,有气无力地挥挥手:“今日……今日就到这里吧。此事……此事容我再想想,再想想……你们都退下吧。”
听到韩馥又说“再想想”,沮授和田丰几乎同时上前一步,脸上都露出了焦急万分的神色。
“明公!不能再等了!”沮授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战机稍纵即逝,决断刻不容缓!那诸葛瑾还在馆驿等候,其态度便是刘锦的态度。若我等迟迟不予明确答复,必被刘锦视为犹豫观望,甚至心怀叵测!届时,他若觉得安抚冀州无望,难保不会改变策略,先与袁绍妥协,甚至……联手图我!届时我冀州危矣!”
田丰更是直接,言辞犀利如刀:“明公!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袁绍乃豺狼之性,窥伺在侧,其心路人皆知!刘锦虽为猛虎,然其此刻志在并州,腹地遥远,与我冀州并无必争之利害。两害相权取其轻!信刘锦,尚可借其势暂稳边境,集中精力应对袁绍之祸!信袁绍?那便是将冀州基业亲手送入虎口,自取灭亡!丰请明公立下决断,速速回复诸葛瑾,应其和睦之请,稳住幽州,方可全力应对眼前之大患!”
两位顶尖谋士,已是将利害关系剖析得淋漓尽致,几乎是掰开了揉碎了讲给韩馥听。堂上其他官员,包括之前主战派的一些人,听到“刘锦与袁绍可能联手”的可怕前景,也不禁面色发白,意识到局势的严峻性远超想象。
然而,韩馥看着激动不已的沮授和田丰,又看了看堂下神色各异的众人,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压力如同山岳般压来,让他喘不过气。他何尝不知二人所言极是?但他天生优柔寡断的性格,以及内心深处对“引外力制衡”这种冒险策略的恐惧,最终压倒了对局势的清醒认知。
他无力地靠在凭几上,脸色苍白,逃避似的挥了挥手,声音细弱几乎难以听清:“公与、元皓……你们的心意,我……我知晓了。只是……此事关乎一州存亡,关乎无数将士百姓性命……我……我岂能如此轻率?容我……容我今夜独自思量,明日……明日再议,再议……”
说罢,他竟不敢再看沮授和田丰那失望乃至绝望的眼神,几乎是踉跄着起身,在内侍的搀扶下,逃离了这令他窒息的大堂。
沮授与田丰一前一后,默然无语地走出气氛凝重的州牧府。直至远离了府门,走到一处僻静的回廊下,两人才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
深秋的寒风掠过庭院,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更添几分萧瑟。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那无法掩饰的沉重与绝望,随即几乎是同时发出了一声悠长而无力叹息。
“唉——!”
“唉……!”
这叹息声中,充满了智者预见危局却无力回天的巨大悲怆。
田丰性格刚直,率先打破了沉默,他望着州牧府的方向,语气中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懑与讥讽:“我田元皓自认洞察世事,却未曾想,今日竟要亲眼见证一座丰饶大州,因主君之懦弱犹疑而自取灭亡!可笑,可悲,可叹!”
沮授的神色则更为沉痛,他遥望南方渤海方向,又看了看西北(上党方向),声音低沉而沙哑:“元皓,大势去矣。刘锦之使,已是最后的机会。明公拒而不纳,便是将冀州推入了万劫不复之地。袁本初……恐怕此刻已在磨刀霍霍了。”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惨然:“我等在此争论信刘锦还是信袁绍,殊不知,在明公这般犹豫之下,信任何一方都已无用。刘锦见安抚无效,为防冀州与袁绍联手,其策或许会变,甚至可能默许乃至怂恿袁绍取冀州,以换取袁绍对其吞并并州的默认!而袁绍,更不会放过这天赐良机……冀州,已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只待强者分割。”
田丰重重一拳捶在身旁的廊柱上,恨声道:“庸主误国!庸主误国啊!纵有带甲百万,谷支十年,在主昏臣庸之下,也不过是为他人做的嫁衣!我等空有满腹韬略,却……却要随之陪葬吗?” 他这话已带上了几分不甘与去意。
沮授默然良久,最终化作一声更深的叹息,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尽人事,听天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