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二年四月十七,晨光穿透弥漫在长江上空的薄雾,洒在九曜山下冶炼厂断墙上。墙头上的焦黑痕迹还未褪去,昨夜厮杀残留的血腥味混着江水的湿气,在空气里凝成一股滞重的气息。
都司周世昌站在临时搭建的了望台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虎头刀鞘。他麾下的绿营兵缩在冶炼厂外围的土坡后,个个面带菜色,甲胄歪斜,不少人还裹着渗血的布条。自五日前进攻这座看似简陋的冶炼厂,他们就像撞在了铁板上——厂墙被加固过,墙后不仅有火枪,还有几门小炮,守军虽少,却打得极有章法,领头的两个贼将,一个叫李宁,打起来像不要命的猛虎,另一个叫王震,调度起来竟有几分正规军的架势。
“都司大人,水…水师来了!”一名斥候连滚带爬地跑过来,声音里带着哭腔。
周世昌猛地回头,顺着斥候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长江江面上驶来一队战船,桅杆上挂着“陈”字旗号——是重庆水师的陈明发。可他脸上没有半分喜色,反而心头一沉。这个时候水师突然出现,绝非好事。
果然,没过多久,一艘快船靠岸,水师营的一名哨官跳下来,直奔周世昌而来,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周都司,大事不好!李副将率领的主力…在云阳县城外大败,全军覆没了!”
“什么?”周世昌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手里的刀鞘“啪嗒”掉在地上。他一把揪住哨官的衣领,眼睛瞪得通红:“你再说一遍!一万多大军,还有二十门大炮,怎么会全军覆没?”
哨官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挣扎着道:“是真的…城里的反贼火力太猛,还有那种一扔就炸的‘手雷’,我水师在江面都能听到爆炸声。李副将带着残兵逃去夔州了,陈大人让我来通知您,赶紧撤,再晚就被反贼包圆了!”
周世昌踉跄着后退两步,瘫坐在地上。他想起出发前李开山在营中夸下的海口,说不过是一群山野贼寇,三日便可荡平,可现在…一万多人,就这么没了?他看着眼前还在顽抗的冶炼厂,突然觉得可笑——自己这几千人,连个厂子都攻不下来,要是反贼主力过来,哪里还有活路?
“都司大人,快撤吧!”身边的亲兵拉着他的胳膊,“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周世昌猛地回过神,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眼神里最后一点底气也散了,只剩下慌乱:“传我命令,全军撤退,上船!快!”
命令传下去,原本就士气低落的绿营兵顿时乱作一团,有人甚至丢了兵器,朝着江边狂奔。周世昌看着这副景象,心里又气又急,却也无可奈何——他自己也想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冶炼厂的城墙上,李宁拄着长枪,看着清军慌乱撤退的背影,吐了口带血的唾沫。他左边的胳膊被刀砍伤,简单包扎了一下,血还是渗了出来。身边的王震脸色也不好看,他的亲卫死了七个,都是跟着他从绿营投诚过来的兄弟。
“李指挥使,追不追?”一名营官问道,手里的刀还在滴血。
李宁摇了摇头,喘着粗气:“别追了。咱们伤亡也不小,弟兄们都累坏了。再说,他们有水师接应,江上咱们没船,追不上。”他转头看向王震,“一鸣兄,你怎么看?”
王震望着江面越来越远的清军战船,沉声道:“子恒你说得对。咱们得先收拾残局,清点伤亡。大人那边还不知道情况,得赶紧派人去报信。”
李宁点了点头,对身边的传令兵道:“去,给大人送信,就说清军偏师乘船逃走,我和王指挥使守住了冶炼厂,伤亡过半,请求指示。”
传令兵领命而去,李宁靠着城墙坐下,看着身边疲惫的弟兄们,心里一阵发酸。从安庆寨到云阳县,打了这么多仗,每次都要死不少人。他想起余盛常说的“为了能让弟兄们有口饭吃,有个安稳地方住”,可这条路,怎么就这么难走?
午后,云阳县城里。
余盛正站在北门的城墙上。城墙坍塌的缺口已经用木板和土石临时堵上了,缺口下的尸体堆得像小山一样,清军的,也有安庆军的。几个民夫正小心翼翼地搬运着尸体,脸上带着敬畏和后怕。
张慧走过来,递给余盛一块干净的帕子:“擦擦吧,脸上都是灰。”她的眼睛里布满血丝,这几天一直在军医所忙活,几乎没合过眼。“对了,刚才李宁那边传来消息,清军的偏师,那个叫周世昌的都司,带着剩下的不到两千人,被重庆水师接走了,李宁和王震没追。”
余盛闻言,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并不惊讶。他早就料到会是这样——清军有水师,而他们现在根本没有水上力量,就算追上去,也讨不到好。再说,一群残兵败将而已,翻不起什么大浪。
“传我命令。”余盛对身边的传令兵道,“让李宁和王震收拾好冶炼厂的残局,清点物资,安抚伤员,三日后,带兵回云阳。五日后,在县衙召开军事会议,所有营级以上将领,都要参加。”
“是,大人!”传令兵领命而去。
张慧看着余盛,有些担心地问:“你胳膊上的伤怎么样?这两天你一直在忙,都没有好好休息。”
余盛活动了一下左臂,箭伤还在隐隐作痛,但不碍事。他笑了笑:“没事,小伤。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城里还有一堆事要处理。刘县丞那伙人怎么样了?”
提到刘县丞,张慧的眼神冷了下来:“李信已经处理完了。那天他们带着家丁攻县衙,正好撞进咱们设的埋伏里,一个都没跑掉。一共一百二十三个人,都是城里那些不安分的地主士绅的家丁。”
“审了吗?”余盛问。
“审了。”张慧道,“都是受了刘县丞和几个士绅的挑唆,说咱们迟早要被清军剿灭,想趁乱抢点东西,再投靠清军。李信问出了幕后的人,一共七个士绅,都是之前组建安庆商会时阳奉阴违的。”
余盛眼神一沉:“这些人,留着也是祸害。按照咱们的规矩,没收全部家产,充入军饷。人…就交给监察司处理吧,杀鸡儆猴,让城里的人看看,背叛咱们的下场。”
张慧点点头:“我知道了。对了,城里的百姓都很支持咱们,这几天一直在帮着照顾伤员、修补城墙、运送物资。有几个老中医还主动来军医所帮忙,说要感谢你这半年来的仁政。”
听到这话,余盛的脸色缓和了一些。他来这个时代快两年了,从一开始的狼狈不堪,到现在有了自己的地盘和军队,靠的不仅仅是现代知识,还有人心。他一直记得,要让跟着他的人,还有这城里的百姓,能过上安稳日子。
“让商会的人多准备点粮食和药品,分发给帮忙的百姓。”余盛道,“军民一心,才能守住咱们的家。”
夔州府,知府衙门。
刘孟祁坐在书房里,手里的茶杯已经凉了,他却没心思喝。门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接着是亲兵的通报:“大人,李副将到了!”
刘孟祁赶紧站起身,迎了出去。刚到门口,就看到李开山一身狼狈地走进来,盔甲上全是泥污和血迹,脸上还有几道划痕,头发散乱,哪里还有半分副将的威严。他身后跟着的游击赵武臣和守备杨丞,也好不到哪里去,一个个垂头丧气,像是霜打的茄子。
“李副将,您这是…怎么了?”刘孟祁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李开山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和沮丧,一句话也没说,径直走进书房,瘫坐在椅子上。赵武臣叹了口气,对刘孟祁道:“刘知府,我们…败了。一万多大军,在云阳县城外,被余盛那伙反贼打得全军覆没。”
“什么?”刘孟祁手里的茶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万多人,还有二十门大炮,怎么会…怎么会败得这么惨?”
杨丞脸色铁青,咬牙切齿地说:“那余盛已经不是什么普通贼寇!他手下的士兵训练有素,装备比咱们绿营还好,不但有燧发枪,还有一扔就炸的‘手雷’,城墙上火炮也多,咱们的人根本靠近不了。最后我们挖地道炸开了城墙,可还是攻不进去,反贼的火力太猛了…”
他话没说完,就被李开山打断了:“好了,别说了!”李开山揉了揉眉心,声音沙哑,“刘知府,麻烦你派人安顿一下剩下的弟兄,给他们找点吃的,再找些大夫来看看伤。”
刘孟祁这才回过神,赶紧道:“好好好,我这就去安排。李副将,您先休息一下,我让人给您准备热水和饭菜。”
等刘孟祁出去安排,书房里只剩下李开山、赵武臣和杨丞三个人。赵武臣看着李开山,小心翼翼地问:“将军,接下来怎么办?咱们就这么逃回夔州,总督大人那边…怕是不好交代啊。”
提到徐泽醇,李开山的脸色更难看了。他这次领命出征,拍着胸脯说要剿灭反贼,结果却大败而归,损兵折将,别说徐泽醇,就是皇上那边,也饶不了他。
“还能怎么办?”李开山叹了口气,“写请罪书吧。把这次战败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写下来,送到成都总督府。是死是活,就看总督大人怎么处置了。”
杨丞咬了咬牙:“将军,这次战败,不能全怪我们!那余盛的实力实在太强,超出了我们的预料。再说,王三那个废物,当初要是能把余盛的底细查清楚,咱们也不至于这么被动!”
提到王三,李开山的眼神冷了下来。王三是李雨农的小舅子。之前王三奉杨丞的命令去云阳收集情报,逃回来后,说余盛扩张军力,更改政令,进而引发了这次围剿。可谁能想到,余盛的实力竟然这么强。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李开山道,“先把请罪书写了,其他的,等总督大人的命令吧。”
杨丞还想说什么,赵武臣拉了拉他的胳膊,摇了摇头。杨丞只好把话咽了回去,心里却充满了不甘——他的外甥李雨农死在余盛手里,他这次本来想报仇,结果却落得个大败而归的下场,这笔账,他迟早要跟余盛算清楚。
很快,书房里的灯亮了起来。李开山拿起笔,手抖得厉害,写了又改,改了又写,直到深夜,才把请罪书写完。他看着纸上的字,心里一片悲凉——自己从军几十年,大小战役打了不少,没想到今天栽在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反贼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