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三年三月二十五日,滇西蒙化的晨雾裹着茶马古道的尘泥味,黏腻地贴在人脸上。城南古道尽头,一队商队踏着湿露而来,为首少年身着靛蓝暗纹长衫,袖口绣着不易察觉的玄鸟图腾——正是四川安庆军黑衣卫外卫指挥使吴天。他不过十七八岁年纪,下颌线尚未完全硬朗,可一双眸子在雾中亮得惊人,扫过周遭时,连路边蛰伏的野狗都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小吴先生,前面便是蒙化城了。”引路的回民老者马老爹勒住马缰,布满老茧的手指指向雾中轮廓模糊的城楼,声音压得极低,“近来城里汉回两族仇怨深着呢,前几日还有回民货郎被汉绅的护院打断了腿,城门盘查得比筛子还严,您的路引可得拿好了。”
吴天微微颔首,指尖摩挲着袖中硬挺的路引,面上却堆起商人惯有的圆滑笑容:“有劳马老爹。此番专为拜见杜先生而来,引荐之事,还望老爹多费心。”他递过一锭五两重的银子,银锭在雾中泛着冷光,“这点盘缠,权当谢礼。”
马老爹慌忙推回:“小吴先生这是打老汉的脸!您是为反清而来,与杜先生志同道合,老汉怎敢收这份钱?”他叹了口气,声音愈发沉凝,“您有所不知,云南总督恒春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前些日子石羊银矿,汉绅抢矿不成先动了手,结果恒春反倒派兵屠了三个回民村寨,男女老幼加起来一百三十多口,血流得能当镜子照!杜先生为这事去昆明鸣冤,差点被官府当作反贼抓了,如今连出门都要带十几个护卫,行事谨慎得很。”
说话间,商队已至城门下。四名清军士兵手持长矛,矛尖上还挂着晨露,眼神像饿狼似的在行人身上逡巡。一名哨官模样的人腰间佩刀拍得哐哐响,对着吴天喝道:“站住!你们是做什么的?”
吴天上前一步,将路引双手奉上,另一只手不动声色地塞过去一把碎银子,指尖触到哨官粗糙的掌心:“官爷,我们是贵州来的茶商,听闻蒙化普洱甘醇,特来收些茶砖回去贩卖。这是路引,您过目。”
哨官掂了掂碎银子,分量足有二两,脸上的横肉顿时舒展开来。他粗粗扫了眼路引,又掀开马车上的油布,见里面果然是码得整整齐齐的茶砖,间或夹杂着几匹绸缎,便挥了挥手:“进去吧!记住了,城里规矩多,别跟回民凑一块儿,惹出麻烦没人保你!”
进城后,吴天刻意放慢脚步,目光快速扫过街道。店铺十有七八关着门,门板上还留着“汉回不通婚”“谨防回贼”的粉笔字。偶尔有行人走过,汉人拢着衣襟贴墙走,回民则三五成群,腰间大多别着短刀,眼神里满是戒备与怒火,擦肩而过时,连呼吸都带着火药味。吴天心中暗叹,云南的民族矛盾已尖锐到一触即发的地步,余大都督让他亲自前来联络杜文秀,果然是明智之举——这般乱象,正是举兵反清的绝佳时机。
马老爹领着一行人穿过三条狭窄的巷道,巷道两侧的土墙被雨水冲得斑驳,墙角堆着枯枝败叶。尽头一处僻静宅院,院墙不高,却栽着一圈带刺的野蔷薇,门口挂着一块乌木匾,上书“杜府”二字,字迹遒劲,带着几分傲骨。马老爹上前轻轻叩门,指节叩在木门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过了片刻,门内传来一个警惕的声音:“谁?”
“是我,马老七。”马老爹答道,“有四川来的贵客,要见杜先生。”
又过了半晌,大门才缓缓打开一条缝,一个精壮的回民青年探出头来,腰间挎着一把腰刀,目光像鹰隼似的在吴天等人身上扫了一遍,又瞥了眼马车上的茶砖,才侧身让开:“先生在堂屋等候,诸位随我来。”
穿过庭院,只见堂屋正中坐着一位身着白色长衫的男子,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面容方正,颌下留着一缕短须,眉宇间带着一股凛然正气。他便是蒙化回民领袖杜文秀,此时正手持一卷《孟子》,见吴天等人进来,便起身相迎,目光中带着审视:“哈哈哈,贵客临门,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杜先生客气!晚辈吴天,见过杜先生。”吴天拱手行礼,腰弯得恰到好处,“久闻杜先生为回民生计奔走,不畏强权,吴天今日得见,实乃幸事。”
“吴先生过奖了。”杜文秀抬手示意他入座,亲自为他倒了杯热茶,“没想到吴先生如此年轻,便敢深入这虎狼之地。听闻江宁太平军麾下,也有不少少年英雄,看来乱世之中,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杜先生才是真英雄。”吴天接过茶杯,指尖感受到茶水的温热,“面对清廷屠刀,先生挺身而出,为回民伸张正义,这份胆识与魄力,晚辈钦佩不已。”
两人闲谈片刻,吴天见堂内侍从都退至门外,便放下茶杯,语气郑重起来:“杜先生,实不相瞒,晚辈乃四川安庆军大都督余盛麾下黑衣卫指挥使。今日冒昧来访,是为反清大业而来。”
杜文秀闻言,眼神骤然一凝,抬手示意侍从全部退下。待堂屋内只剩他们两人和马老爹,才沉声道:“吴先生此言当真?余大都督占据四川,与清廷对峙,为何会突然关注云南之事?”
“清廷腐败,天下共愤。”吴天身子微微前倾,“我家大都督起义反清,已据全川之地,练新军十万,粮草充足,意在推翻满清,恢复汉家天下。此番听闻云南回民遭受官府压迫,先生挺身而出,深受百姓爱戴,特命在下前来,愿与先生结盟,共图大事。”
说罢,吴天示意随从呈上一个锦盒,打开后,里面是一张泛黄的宣纸,上面列着清单。“这是我军为先生准备的薄礼:火绳枪五百支,火炮二十门,粮食一万石,白银五千两。”
杜文秀拿起清单,目光扫过上面的数字,手指微微一顿。他早已听闻四川有一支反清义军,势力日益壮大,却没想到对方竟会如此慷慨。如今恒春的屠刀已然举起,回民百姓人心惶惶,这些武器和粮草,正是他最急需的——若再不反抗,迟早会被清廷屠戮殆尽。
“余大都督如此厚爱,杜某感激不尽。”杜文秀放下清单,语气凝重,“只是恕在下直言,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余大都督帮助我,想必也有自己的考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