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陌客临乡
兴隆村在持续不断的诡异火灾和日益加剧的恐慌中又煎熬了两天。这两天内,又发生了三起小规模的自燃事件:一起在河边妇女们平时洗衣的光滑石板上,那石头莫名发烫继而冒起绿火,吓得正在捶打衣物的女人尖叫逃开;另两起分别在村民院墙根下堆积的枯草堆里,无声无息地化为灰烬,只留下那片焦黑和刺鼻的冰冷臭味。虽然损失不大,但那种无时无刻不在、防不胜防的威胁感,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村民的神经,几乎要把人逼疯。
村里开始有人悄悄商量着,要不要暂时去外地亲戚家躲躲风头,“这鬼地方没法待了”的言论开始出现。甚至有人偷偷请来了邻村一个据说能“看事”、能通灵的王神婆。那神婆穿着花花绿绿的褂子,在村里转了一圈,手里攥着的铜铃越摇越慢,脸色越来越白,最后钱都没敢要,嘴里念叨着“道行不够,压不住,压不住……”就匆匆走了,留下更加惶恐的村民和更加浓重的恐怖气氛。绝望像深秋的寒露,浸透了每个人的心。
就在这人心惶惶、几乎要失控、濒临崩溃的边缘,第三天下午,两辆黑色的、造型硬朗的越野车,沿着村外那条唯一的、颠簸不平的土路,沉稳而坚定地驶入了兴隆村。
这两辆车通体漆黑,风尘仆仆,却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冷硬气质。车窗玻璃颜色极深,从外面根本无法窥见车内分毫。它们的存在与这个破败、焦虑、被恐惧笼罩的村庄显得格格不入,如同平静(一种死寂的平静)湖面投入的巨石,立刻吸引了所有能够看到路口的村民的注意。一些正在自家院门口张望、或蹲在墙角愁眉不展的村民,都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目光追随着车辆。
车子没有开往村委会那个小小的院子,而是径直停在了村子中央小卖部门口那块不大的空地上——那里是村里事实上的信息中心和舆论漩涡。村民们远远地围着,交头接耳,脸上混杂着好奇、警惕和一丝微弱的、不敢宣之于口的期待。是乡里来的领导?终于重视起来了?还是公安局的?来查纵火案?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越野车的车门打开了。
首先下来的是前面那辆车的司机兼乘客,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他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深色夹克,身材匀称,站姿沉稳,面容算不上英俊,但线条分明,眼神锐利而冷静,像能穿透一切表象,精准地捕捉到人们心底最深处的焦虑和恐惧。他下车后,并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那双沉静的眼睛淡淡地扫视了一圈周围的环境——破旧的房屋、惶恐的村民、空气中似乎尚未完全散去的焦糊味,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既没有同情也没有厌恶,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客观审视。
跟在他身后从同一辆车下来的,是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男的看起来二十七八岁,身材高瘦,穿着便于活动的灰色冲锋衣,戴着一副朴实的黑框眼镜,手里提着一个银白色的、看起来异常坚固的金属箱子,箱体没有任何标识,却透着一种精密仪器的冷感。他一下车就下意识地推了推眼镜,目光习惯性地、快速地开始测量周围的房屋间距、评估道路状况、判断风向,显得十分专业且专注,仿佛周围那些投射过来的惊恐目光并不存在。
那女的则年轻一些,约莫二十五六岁,扎着利落的马尾,面容清秀,但眼神同样沉着冷静,甚至仔细看去,能发现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猎豹般蓄势待发的警惕。她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双肩包,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一下车就开始快速地屏幕上点划着,偶尔抬头看向村子的某个方向——尤其是那些发生过火灾的地点,目光敏锐,像是在记录又像是在分析什么。
这一行三人的组合,气质独特而醒目。他们既不像下来视察的官员那般带着或多或少的官威,也不像办案的警察那样带着凌厉的压迫感,更不像学者那般书卷气。但他们身上那种沉静、专业、高效甚至略带疏离和神秘的气场,像一块无形的冰,一下子镇住了原本有些嘈杂和骚动的场面。小卖部门口的窃窃私语声都低了下去。
小卖部的王奶奶仗着年纪大,又是“地主”,大着胆子,颤巍巍地问了一句:“你……你们是干啥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为首的中年男人闻声走上前几步,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略显官方式的和煦微笑,显得亲切却又不失距离感。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的证件夹,熟练地打开,亮了一下:“老人家,您好。我们是省里‘北方民俗文化与历史遗存调研办公室’的,我姓赵,赵景书。这两位是我的同事,小李,小刘。”他指了指身后那一男一女,介绍简洁明了。
“民……民俗调研?”王奶奶和周围的村民都愣住了,面面相觑,这个名头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听起来和眼前这诡异的火灾八竿子打不着。
“是的。”赵景书收起证件,语气平和而清晰,声音不大,却奇异地能让周围的人都听到,仿佛带着某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却又透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我们了解到兴隆村历史悠久,民风淳朴,可能保留了一些独特的民俗传统和地方性历史遗存。近期也了解到村里发生了一些……比较特殊的、难以用常理解释的现象。”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扫过众人,精准地捕捉着每个人的反应。“我们受上级指派,来进行一些实地的调研和记录工作,希望能对厘清本地文化脉络、保护历史遗存,以及……理解近期发生的事件,有所帮助。”他的解释合情合理,语气从容不迫,仿佛他们真的就是为了一些学术和地方志编纂的目的而来。
但“近期发生的一些特殊现象”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戳中了所有村民紧绷的神经。
立刻有人按捺不住,七嘴八舌地喊起来,声音里充满了急切和后怕:
“领导!你们是为了那怪火来的吧?肯定是!”
“这火太邪门了!扑不灭!还凉飕飕的!”
“你们可得帮帮我们啊!这日子没法过了!真是活见鬼了!”
“家家户户都怕得要死!晚上都不敢合眼!”
赵景书耐心地听着,脸上没有丝毫的不耐烦或惊讶,仿佛早已对这种情况习以为常。他等大家情绪激动地诉说得差不多了,才抬起手,微微向下一压,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带着奇异的说服力,让嘈杂的场面渐渐安静下来。
“大家的情况,我们大致有所了解。请放心,我们既然来了,就会进行详细、科学的调查。”他刻意强调了“科学”二字,似乎想冲淡一些迷信恐慌的色彩,“希望大家能配合我们的工作,尽可能提供准确、客观的信息,这对我们搞清楚问题很重要。”
他转向那位女助手:“小刘,你负责记录一下各位乡亲反映的情况,时间、地点、具体现象、感受到的异常,越详细越好。”又对男助手说:“小李,你先对周边环境做一个初步的勘察和检测,采集基础数据。”
“好的,赵主任。”女助手小刘立刻点头,拿出平板电脑和一支电子笔,走向村民,开始熟练地询问起来。她的问题非常有针对性,直指关键细节——“火苗具体什么颜色?”“起火前周围温度感觉如何?”“有没有听到特别的声音?”“气味具体怎么形容?”——这种超乎普通调研员的专业和冷静,让被问到的村民既感到一丝希望,又莫名地更加不安。
而那个男助手小李,则打开了那个银白色的金属箱子。里面露出一些造型奇特、根本看不出用途的仪器,有闪烁着小灯的面板,有各种接口,还有几个形状古怪的探头。他拿出一个带有细长天线的、类似金属探测器的设备,但显然要复杂得多,开始在周围走动,并不时查看设备屏幕上跳动的、复杂的曲线和数字。他的目光偶尔会变得异常专注,眉头微蹙,仿佛能“读”到空气中普通人无法感知的信息。
周瑾也闻讯赶来了。他站在人群外围,仔细观察着这三个人。赵景书的沉稳老练、遇乱不惊,两位助手的专业高效、配合默契,都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这绝不是普通的文化单位工作人员。但他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一种直觉告诉他,事情没那么简单。
“北方民俗文化与历史遗存调研办公室”?这个名称听起来似乎冠冕堂皇,无懈可击。但他们出现的时间点太巧了,巧得像是一场精心安排的介入。而且他们对“怪火”事件的关注度,那种深入细节的追问和检测,远远超过了对“民俗历史”的兴趣。尤其是那个男助手小李手中的设备,那闪烁的屏幕、精密的探头,绝不是什么普通的民俗调研工具,更像是……某种高科技的探测装置。
赵景书似乎感受到了周瑾审视的、带着探究意味的目光,他的视线越过人群,与周瑾对视了一眼。那眼神深邃而平静,像一口古井,没有任何波澜,却让周瑾感觉自己的那点怀疑和打量仿佛被对方一眼看穿,无所遁形。
周瑾心里猛地一动。这些人,绝不仅仅是普通的调研员那么简单。他们冷静得过分,专业得过分,目的性明确得过分,仿佛处理这类无法用常理解释的“特殊现象”是他们的家常便饭。
他们到底是谁?
那个“北方民俗文化与历史遗存调研办公室”,究竟又是什么地方?
他们真的能解决兴隆村这诡谲莫测的问题吗?
赵景书没有过多解释,他已经开始在小刘初步记录的基础上,亲自询问一些更深入、更尖锐的问题,特别是关于火灾的具体特征、村民感受到的异常细节、以及村里流传的那些古老传说和禁忌之地。
他们的到来,像是一颗投入沸腾油锅里的冰块,瞬间让躁动不安、濒临绝望的村民看到了一丝被官方关注的希望,但也同时带来了一层新的、更加深沉的、关乎真相的迷雾。
周瑾知道,兴隆村的故事,从这一刻起,已经悄然转向。而这些神秘的、冷静得可怕的“外来者”,很可能将是揭开这一切谜底的关键,或者说,是带领他窥见一个全然未知世界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