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深邃无垠的蔚蓝尽头,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掌心猛地传来一阵灼痛,像被烧红的烙铁死死按住。
赵咸鱼闷哼一声,下意识摊开手,那朵妖异的莲花血痕此刻竟亮得刺眼。
也就在这一瞬,无数细碎到几不可闻的呜咽声,如鬼魅般缠上了呼啸的海风,钻进她的耳膜。
“别走……求您……别走……”
那不是一个人的声音,而是千百个声音的叠加,男女老少,嘶哑脆弱,混在浪涛拍岸的巨响中,却清晰得令人心悸。
她猛地回首,瞳孔骤然收缩。
不知何时,原本平静的海岸线上,跪满了黑压压的人。
他们像一片被狂风压弯的麦田,无声地匍匐着,朝着她这叶即将远航的孤舟,致以最沉重的叩拜。
人群的最前方,那个靠贩卖私盐为生的跛脚汉子,正高高举着一块简陋的竹牌,上面用木炭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留”字。
他的脚下,用珍贵如金的盐粒,在灰黑的沙滩上,精心拼出了一朵巨大的莲花。
海风吹过,盐粒微微滚动,那莲花仿佛在无声地哭泣。
“妖妇!竟敢蛊惑民心至此!”
一声暴喝如惊雷炸响,自港口最高处的“观潮阁”上传来。
赵咸鱼抬眼望去,只见一身朱红官袍的谢廷章凭栏而立,面色铁青。
他抓起一把朱砂,狠狠朝海面泼洒而去,猩红的粉末在空中划出一道凄厉的弧线,仿佛要以此荡涤这片被“妖气”污染的海域。
“以区区井水收买人心,妄议朝廷田制,动摇国之根本!此等妖术,天地不容!”
他的声音借着内力传遍整个港口,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话音刚落,阁楼下便涌出一群激愤的士子,他们人手一卷《斥妖论》,高呼着“诛妖妇,正国法”,声势浩大,仿佛要将赵咸鱼生吞活剥。
然而,他们前进的脚步却被一道佝偻的身影拦住了。
海婶,那个在海边缝补了一辈子渔网的老妇人,蹒跚着从礁石后爬出。
她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观潮阁上的谢廷章,枯枝般的手指猛地撕开自己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寿衣。
刺啦一声,衣襟洞开,露出的不是皮肉,而是一条被岁月浸染成暗黄色的产褥带,上面用粗线缝补了不知多少次。
“我儿被饿死那年,官府的粮船就停在港口,说要等贵人庆典结束才能开仓!”海婶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个字都带着血,“他临死前,手里就抓着这么一小块木片,想跟着船出海……可一个浪头过来,连木片都吞了!”
她颤抖着,将那条缠了三十年的产褥带一圈圈解下,高高举起:“今日,就借我这条给儿接生的带子,借我这身老骨头,织一张能把他捞回来的网!”
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赵咸鱼的小船刚刚离岸三丈,脚下的海面突然沸腾起来。
万千银鳞破水而出,那不是鱼,而是一张无边无际的巨网,正从漆黑的海底翻涌而上!
网眼之间,渗出婴儿撕心裂肺的啼哭与老者无力的叹息,仿佛整片海湾的怨与念,都在此刻化为实体。
她心头一骇,慌忙后退,脚下不稳,踩翻了船桨。
船身剧烈摇晃,一束光恰好从云层中投下,映在她摊开的掌心。
那朵莲花印记的光华,竟穿透她的手掌,投射在汹涌的浪尖之上!
光芒所及,巨网的秘密昭然若揭。
那哪里是什么渔网!
每一根渔线,都缠绕着百姓干枯的发丝;每一个网结,都嵌着孩童脱落的乳牙;甚至在那些最细微的连接处,还挂着新生儿干瘪的胎发!
这张网,是用无数人的血肉、岁月与期盼编织而成,此刻正随着她掌心莲花的明灭,随着她的呼吸频率,一起一伏,仿佛一个拥有共同心跳的生命体。
观潮阁上,谢廷章的冷笑凝固在了嘴角。
他面前那叠刚刚写就的《斥妖论》手稿,竟在无风的海风中自燃!
青色的火焰舔舐着纸张,将那些口诛笔伐的文字烧成灰烬。
而那灰烬并未飘散,反而在空中聚成一个巨大的“留”字,轻飘飘地,却又无比沉重地,朝着赵咸鱼的船头飞去。
“不走……公主别走!”
巨网深处,忽然浮起成千上万张用血写成的纸帖。
那是城南小学子阿砚的手笔,他曾跪在她门前三天三夜,只为求她留下。
此刻,那些血干涸成黑褐色的“不走帖”,被浪潮卷着,一张张、一片片,狠狠拍打在赵咸鱼的船舷上,发出啪啪的闷响,如同一记记耳光。
最破旧的那张纸帖被浪花顶到最高,恰好贴在她的眼前。
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是阿砚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写下的:
“公主的井水能让我娘喝饱,求您别让井再干了……”
夜幕,在所有人都未曾察觉的瞬间,悄然降临。
那张由万民之念织成的巨网,在最后一缕天光消失时,猛然收紧。
万千发丝与骨血交织,竟化作一个包裹住小船的金色巨茧,将赵咸鱼困在了海湾中央。
网中,传来了海婶濒死前解脱般的笑声。
“呵呵……老身这把骨头,总算……总算能和我那当年的儿,做个伴了……”
笑声消散,一具泡得发胀的躯体缓缓从浪涛中浮起。
正是海婶。
她的十指已经僵硬,却依旧死死攥着几根未织完的网线,而她那双早已失去神采的眼睛,竟直勾勾地望着一个方向。
不是观潮阁,也不是赵咸鱼的船。
而是,永安城。
赵咸鱼呆立在船头,看着那具指向帝都的浮尸,看着这个将她囚禁于此的金色巨茧。
她忽然明白,这张网,这股潮,早已不是一个港口、一个郡县的民意。
它是一股已经成形、有了自己意志和方向的洪流。
这股洪流,从今天起,将有它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