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峭春寒尚未完全褪尽,通往州府首邑——云州城的官道上,行人车马已明显多了起来。背负沉重书箱的学子、押运货物的商队、拖家带口的旅人,汇成一股早春行旅的洪流,车轮碾过尚未干透的泥泞,留下深深浅浅的辙痕。在这略显喧嚣的人流中,一辆半旧的青布骡车显得格外朴素,车辕上坐着面色沉凝、紧握缰绳、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的林大山。车厢内,林锦棠换上了一身赵氏用那几尺细棉布新赶制的衣裙,虽无纹饰,却浆洗得干净挺括。她膝上摊开着沈先生朱笔批阅过的策论稿,密密麻麻的红字如同鞭策,目光却不时投向车窗外飞逝的田野和村庄,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府试的日期如同悬在心头的利剑,催促着行程。离开青石村已有两日,离云州城尚有百余里。沈先生的点拨言犹在耳,锦棠不敢有丝毫懈怠,旅途的颠簸也成了她默诵经义、揣摩“剥笋”之法的背景音。然而,她心中也清楚,府试不仅是对学问的终极考验,更是对她这个“女案首”身份的更大熔炉。在安平,她是孤例;但在汇聚一府菁英的府城,她将不再孤单,却也意味着更多的审视、比较、甚至…更多同路者的出现,构成一个前所未见的小小“江湖”。
这一日午后,日头偏西,骡车在一处名为“柳林驿”的官道大驿站停下歇脚打尖。驿站规模不小,院墙高耸,门口旗杆上挑着褪色的驿字灯笼。院内人声鼎沸,骡马嘶鸣,车夫吆喝,混杂着各种口音。茶棚、食肆挤满了南来北往的客人,空气里弥漫着牲口气息、汗味和食物混杂的味道。林大山将骡车拴在角落的老槐树下,仔细检查了草料袋和水囊,叮嘱锦棠:“棠儿,就在这棚里坐着,别乱走,爹去寻草料和水,顺便看看能不能买点干粮路上备着。” 锦棠点头应下:“爹放心,我就在这儿看书等您。”
她抱着装有笔墨书籍、几件换洗衣物和干粮的青布包袱,寻了茶棚一个稍僻静的角落坐下。桌凳油腻,地面也不甚干净,但胜在视野尚可。她要了一碗最便宜的粗茶和两个硬邦邦的杂粮馒头,将包袱放在身侧长凳上,刚翻开《资治通鉴》的一页,准备边吃边看。
“哎呀,小姐您慢些!”一个清脆又带着点娇憨的女声打断了茶棚的嘈杂。锦棠循声望去,只见驿站门口停下了一辆颇为精致的油壁小车,车辕上坐着一位衣着体面的中年车夫。一个穿着杏色细布襦裙、梳着双丫髻、约莫十五六岁、脸蛋圆圆的丫鬟先利落地跳下车,搬下小巧的脚凳,脆生生地朝车里道:“小姐,柳林驿到了,就在这儿歇歇脚吧,离云州城还有大半日路程呢!”
车帘轻挑,一只纤秀白皙的手搭在丫鬟伸出的胳膊上。接着,一位身着淡青色绸衫、外罩月白绣缠枝莲纹比甲、气质温婉娴静的少女,在丫鬟的搀扶下款款下车。少女约莫十六七岁,眉目如画,肌肤莹白,举止间带着大家闺秀特有的从容与优雅。她身后,还跟着一个身材敦实、背着沉甸甸书箱、手里提着多层雕花食盒的健壮仆妇。
“嗯,也好。坐了大半日,骨头都颠散了。翠儿,寻处干净地方,用些点心。”少女的声音如珠落玉盘,温和悦耳,带着一丝淡淡的倦意。
主仆三人走进拥挤的茶棚,目光逡巡。见锦棠这桌尚有空位(两张长凳),且锦棠也是年轻女子独自坐着,膝上摊着书卷,那青衣少女便带着丫鬟仆妇走了过来,对着锦棠微微颔首,唇角噙着得体而疏离的微笑:“这位姑娘,驿站人多,座无虚席。不知可否行个方便,容我们拼桌一坐?” 她目光在锦棠膝上摊开的《资治通鉴》封皮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讶异和了然。
锦棠放下手中的半个馒头,连忙起身还礼,声音平和:“自然可以,请便。” 她注意到对方衣料的考究和仆从的配备,心知这定是位出身不俗的小姐。
三人落座。丫鬟翠儿立刻拿出随身携带的素白细棉布,将锦棠对面的长凳和自己这边的凳面仔细擦拭了一遍,才请自家小姐坐下。仆妇则熟练地将食盒放在擦干净的桌角,打开盒盖,顿时飘散出诱人的甜香。翠儿又取出三只小巧精致的白瓷茶杯和一个青瓷茶壶,仆妇则拿着茶壶去寻热水。青衣少女坐姿优雅,目光再次落到锦棠身上,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绍:“小女子姓苏,名婉,字静姝,江宁县人氏。此番亦是前往云州府应试。看姑娘手不释卷,所读更是《通鉴》,定是同道中人,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她语气温婉,带着世家小姐的矜持与教养。
锦棠心中微动,果然也是去府试的女考生!她坦然道:“林锦棠,安平县青石村人。” 她并未提及案首之事,那身份在此时此地,并非炫耀的资本。
“林锦棠?”苏婉清亮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明显的讶异,随即那疏离的微笑瞬间化为真诚的暖意和一丝钦佩,“原来是安平的‘女案首’林姐姐!久仰大名!婉虽在江宁,前几日亦听家父提及安平出了一位才学不凡的女案首,震动州县。未曾想今日竟在此处得见!失敬失敬!” 她的语气真挚,并无半分虚假客套或轻视,反而带着一种“同道殊途同归”的亲近感。
锦棠有些意外,没想到自己的名字已传到邻县士绅耳中。她谦逊道:“苏小姐言重了,侥幸而已,不敢当‘才学不凡’之称。”
两人正寒暄间,茶棚门口又是一阵小小的骚动。只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打着几处不起眼补丁的靛蓝粗布衣裙、背着一个几乎与她单薄身形等高的沉重书箱、风尘仆仆的少女,独自一人走了进来。她肤色微黑,面容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几分营养不良的菜色,嘴唇有些干裂,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坚定,如同淬炼过的黑曜石,闪烁着不屈的光芒。她扫视了一下拥挤的茶棚,目光掠过那些高谈阔论的男子桌席,最终落在锦棠和苏婉这桌(仆妇去点热水了,长凳空出一截),便径直走了过来,声音带着明显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却干脆利落:“叨扰,人太多,没空位了。可否挤一挤,拼个桌?”
“自然,请坐。”锦棠和苏婉再次异口同声。锦棠甚至往里挪了挪,给她腾出更多位置。
蓝衣少女道了声“多谢”,声音依旧沙哑。她先将那沉重的、边角磨损严重的书箱小心翼翼地从背上卸下,放在自己脚边最靠里的位置,像是守护着最珍贵的宝物,这才在长凳空处坐下,长长地、无声地舒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她只向店家要了一碗最便宜的、飘着几片菜叶的素面,然后便从书箱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本封面磨破、边角卷起的《论语集注》,旁若无人地翻看起来,神情专注得仿佛周遭的喧嚣、食物的香气、乃至苏婉桌上精致的点心都不存在。
苏婉好奇地打量了她一眼,目光在她破旧的书箱和磨损的书本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同情,又看向锦棠,轻声问道:“林姐姐,这位姑娘……想必也是同赴府试的吧?”
蓝衣少女闻声抬起头,目光在衣着光鲜的苏婉和穿着朴素但气质沉静的锦棠身上快速扫过,带着一种底层人特有的敏锐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距离感。她点了点头,声音干脆,带着浓重的乡音:“是。陈秀竹,临河县陈家沟人。” 她的目光在锦棠脸上停留片刻,带着一丝探究,当看清锦棠面容时,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惊喜和强烈的认同感,“你……你是安平的林锦棠?县试放榜时,我就在你旁边!记得吗?那个绞帕子的!” 她语气急切,带着朴素的激动,“你考了案首!真厉害!我就知道女子也能行!” 她看向锦棠的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敬佩,仿佛看到了某种希望。
锦棠也认出了她,正是县试时那个紧张得脸色发白、手指绞着帕子的女同考。几个月不见,她的眼神更加坚毅,那份改变命运的渴望也更加强烈了。锦棠对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陈姑娘,我记得你。县试不易,能再遇,亦是缘分。”
三个出身、境遇、气质迥异的少女,因着同一场府试,在这喧嚣驿站的小小茶桌旁萍水相逢。锦棠看着眼前两位“同窗”:苏婉温婉娴雅,如同温室精心培育的名花,仆从在侧,家境优渥,言谈举止带着书香门第的从容与距离感;陈秀竹则坚韧质朴,如同石缝中顽强生长的野草,眼神中燃烧着不服输的倔强和改变命运的孤勇,带着风尘仆仆的辛劳与底层生活的印记。这初步的接触,已让锦棠深深感受到了女子考生这个新兴群体的复杂与多样。
这时,邻桌几个同样学子打扮、穿着簇新儒衫的年轻男子,似乎早就注意到了这边三位女考生,开始故意提高了些声音议论起来,目光不时带着审视和一丝轻佻瞟向这边。
“啧,瞧瞧,今年府试可真是开了眼了,雌鸟也敢往凤凰堆里扎?”一个瘦高个、摇着折扇的男子嗤笑道。
“穿绸衫那位,瞧着倒是个美人胚子,大户人家的小姐吧?不在闺阁绣花,跑这儿来凑什么热闹?莫不是想寻个才子郎君?”另一个微胖的附和着,眼神在苏婉身上打转。
“旁边那个蓝布衫的,啧啧,背着那么大的破箱子,脸都晒黑了,一看就是穷苦人家硬挤出来的,饭都吃不饱,能读得起书?怕是连《三字经》都背不全吧?” 瘦高个的目光转向陈秀竹,带着赤裸裸的轻蔑。
“中间那个看着沉静些……听说就是安平那个闹得沸沸扬扬的女案首?看着倒有几分样子,不过嘛……” 微胖的拖长了调子,“女子应试,终究是哗众取宠!凭运气得了个县案首,就真以为能登天了?府试龙潭虎穴,岂是女儿家能闯的?走着瞧吧,定要原形毕露!”
这些刻薄、充满偏见和优越感的议论声,清晰地飘进了锦棠她们的耳朵。苏婉原本温婉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发白。良好的教养让她强压着怒火没有发作,但眉宇间的不悦和一丝屈辱感清晰可见。她深吸一口气,端起茶杯,轻轻啜饮,姿态依旧维持着优雅,但那微微颤抖的睫毛泄露了她的心境。
陈秀竹的反应则截然不同。她猛地抬起头,明亮的眼睛里射出两道锐利如刀的光芒,毫不畏惧地、带着一股野性的倔强,狠狠瞪向那几个议论的男子,嘴唇紧抿成一条线,沙哑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低声却清晰地吐出几个字:“狗眼看人低!”
锦棠却仿佛真的没听见那些议论,神色平静无波,甚至拿起冷硬的馒头,慢条斯理地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咀嚼。她经历过放榜那日山呼海啸般的质疑和县城士林的议论,这点闲言碎语在她心中已掀不起多少波澜。她反而更专注于观察身边这两位“同路人”截然不同的反应。苏婉的隐忍克制,陈秀竹的锋芒毕露,都是她们应对这无处不在的世俗目光的不同方式,也折射出她们不同的生存环境和性格底色。
“林姐姐,”苏婉放下茶杯,声音努力保持着平稳,却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微颤和坚定,“些许蛙鸣,不必理会。我们寒窗苦读,正大光明赴考,凭的是胸中锦绣,笔下文章。是非功过,自有府试榜单评说。何须与那些只知饶舌之辈置气?” 她这番话,既是说给锦棠和陈秀竹听,也是在为自己打气。
陈秀竹收回瞪视的目光,看向苏婉和锦棠,眼中的怒火转化为一种同仇敌忾的认同感,她用力点头,声音干脆而有力:“苏小姐说得对!考场上见真章!管他们吠什么!咱们凭本事吃饭!” 她的话语直白粗粝,却带着一股朴素的豪气。
锦棠看着她们,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端起自己那碗粗瓷碗盛的、已有些凉了的茶水,对着苏婉和陈秀竹,脸上露出了一个清浅却无比真诚、带着鼓励的笑容:“苏小姐,陈姑娘,此言甚是。府试在即,与其费神于闲言,不如养精蓄锐。愿我们三人,此去云州,皆能不负所学,笔绽光华,得偿所愿!”
苏婉看着锦棠平静而充满力量的眼神,心中的郁气似乎消散不少,她优雅地端起细瓷茶杯。陈秀竹也受到感染,眼神更加明亮,端起她那碗飘着几片菜叶的面汤。
“不负所学,笔绽光华!”
“得偿所愿!”
温婉、清越、干脆的声音,三种不同的音色,在这喧闹嘈杂、充斥着异样眼光的驿站茶棚里,坚定地交织在一起,碰撞出一种微弱却不容忽视的力量,仿佛在宣告着某种无声的宣言。
短暂的歇息后,各自的车马再次启程。苏婉的油壁小车在前,车夫技术娴熟,车身平稳,翠儿放下车帘,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目光;陈秀竹则重新背起那沉重的书箱,如同背负着一座山,她的背影在官道上显得有些孤单渺小,但每一步都踏得异常坚定,朝着云州城的方向,倔强前行;锦棠坐回自家的青布骡车,林大山吆喝一声,甩了个响鞭,骡车吱吱呀呀地跟上。
车轮滚滚,碾过官道的尘土,留下新的辙痕。锦棠靠在微微摇晃的车厢壁上,望着前方苏婉那渐渐远去的、象征着优渥与庇护的华美车影,又回头久久凝望着官道上那个越来越小的、如同顽强苔藓般的蓝色身影,心中百感交集,思绪翻涌。
原来,她并非独行。
这条注定布满荆棘、质疑与险阻的路上,已经有了同行者。她们或许出身天壤之别——有如苏婉这般温婉从容、仆从环绕的书香闺秀;有如陈秀竹这般衣衫褴褛、孤身奋战的寒门孤女;或许前方还会有更多形形色色的女子加入其中:或孤傲清冷拒人千里,或活泼跳脱不谙世事,或沉稳内敛深藏不露……但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目标:打破那道无形的、禁锢了千年的壁垒,用手中的笔,蘸着心血与不甘,为自己,也为后来者,在这看似铁板一块的秩序上,撬开一道缝隙,争一个证明“女子亦可”的机会!
这份认知,像一股温热的泉水,驱散了早春的寒意,也像一副沉甸甸的担子,压在了锦棠的肩头。府城,不仅意味着更激烈的学识比拼,更意味着她将真正踏入一个由女子考生组成的、充满未知、碰撞、扶持与可能性的“小江湖”。她将不再是青石村那个特殊的“女案首”,而是云州府众多女子考生中普通又不普通的一员——林锦棠。她需要做的,不仅是答好考卷,更要在这初现雏形的群体中,看清自己的位置,感受同类的脉搏,也窥见这条艰难之路的未来曙光。
骡车继续前行,离云州城那巍峨的轮廓越来越近。锦棠合上膝头那本承载着厚重历史的《资治通鉴》,望向远方地平线上逐渐清晰的、象征着更大舞台的城池剪影。府试,不仅仅是一场决定命运的考试,更是一次与更多“同道”相遇、碰撞、共同见证并参与历史开端的非凡旅程。她深吸一口带着泥土和远方气息的空气,眼中闪烁着比星辰更坚定、比火焰更炽热的光芒。前路未知,但同行者已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