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原本不大的库房,如今被各色箱笼、锦盒堆得满满当当。云州知州送来的上等绫罗绸缎、青石县令奉上的成套文房四宝、本地富商献上的精致金银器皿、还有众多乡绅名流凑份子送来的珍稀药材、古玩摆件……琳琅满目,珠光宝气,几乎要晃花了人眼。林母王氏每日小心翼翼地清点着,既惶恐又欣喜,仿佛置身于一场不真实的梦境。林父林大山则常常对着这些价值不菲的物件发呆,黝黑的脸上写满了茫然,这些“宝贝”离他熟悉的犁头、锄头太遥远了。
唯有锦棠,看着这满库象征着荣耀与财富的物件,心中并无多少波澜,反而像压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她很清楚,这些厚礼,很大一部分源于她“女子解元”这个开天辟地的特殊身份,源于人们对这个奇迹的好奇、攀附,以及对一个未来可能飞黄腾达者的提前投资。它们像一层华丽却虚幻的泡沫,包裹着她,却并非她真正所求。
一日午后,喧嚣暂歇。锦棠信步走出家门,想透透气。不知不觉,走到了村口那棵熟悉的老槐树下。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几个衣衫褴褛、沾满泥点的孩童正在树下追逐打闹,笑声清脆。其中两个梳着稀疏小辫、面黄肌瘦的小女孩,没有加入疯跑的行列,只是怯生生地依偎在一起,远远地看着锦棠。她们的眼神懵懂、好奇,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怯怯地落在锦棠那身干净整洁、象征着读书人身份的月白襕衫上。
那眼神,像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锦棠的心房!
她仿佛看到了幼时的自己——那个因为家境贫寒、又是女孩,只能偷偷趴在村外唯一一家富户私塾的窗棂外,贪婪地听着里面朗朗读书声的小女孩。手指冻得通红,却舍不得离开,只为了多听几个字,多看一眼那书页上神奇的黑字。那种对知识的渴望,如同野草般在贫瘠的土壤里顽强生长,却又因现实的藩篱而黯然神伤。
《南园偶记》中那位隐士沉痛的疾呼,也再次清晰地回响在耳边:“民智未开,如处暗室;教化不行,国基不固!开民智,启童蒙,乃固本培元之大道!” 字字如锤,敲击着她的灵魂。
一个念头,如同破土的春芽,在她心中无比清晰而坚定地生长起来。
她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向族长爷爷家的小院。
老族长林德海正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眯着眼抽旱烟。林父林母也被锦棠请了过来。屋内的气氛因锦棠的郑重其事而显得有些肃穆。
“族长爷爷,爹,娘,”锦棠站定,目光清澈而坚定地扫过三位至亲长辈,“锦棠能有今日,离不开乡邻们平日里一碗水、一把柴的帮衬,离不开族中长辈的谆谆教诲,更离不开爹娘含辛茹苦的支持,还有祖父他老人家的殷切期盼。如今侥幸得中,朝廷赏赐、各方贺仪堆积如山。锦棠思来想去,这些财物,取之于乡梓,当用之于乡梓。我想拿出其中一部分,实实在在为村里做点事,回报这份恩情。”
“哦?”老族长放下烟杆,浑浊的眼睛里透出精光,带着期许,“棠儿想做什么?修桥?补路?还是给祠堂添些香火田?” 这些都是乡里常见的善举。
林父林母也看向女儿,等着她的答案。
锦棠深吸一口气,清晰地说道:“锦棠想,在村里设立一个书塾。”
“书塾?” 老族长和林父林母都愣住了。这个答案显然出乎他们的意料。
“是,”锦棠点头,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不必太大,能容下二三十个孩子即可。延请一位品学兼优、耐心负责的先生,束修、笔墨纸砚、乃至孩童午间的一餐饭食,都由我出。让咱们青石村的孩子们,”她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向父母,“无论男孩女孩,都能走进学堂,识得几个字,读几本圣贤书,明白些做人做事的道理,知道这天地间除了黄土,还有更广阔的乾坤。” 她特别、特别清晰地强调了“无论男孩女孩”这六个字。
“女娃子……也要读书?”林父林大山眉头立刻皱了起来,黝黑的脸上写满了困惑和不解,“女娃子读啥书?将来嫁了人,还不是围着锅台孩子转?识不识字有啥打紧?” 这是他根深蒂固的观念。
林母王氏也有些犹豫地看着女儿:“棠儿,娘知道你心好。可让女娃子上学……这在咱青石村,可从来没听过啊。会不会……惹人笑话?”
锦棠走到父亲面前,目光坦然而坚定:“爹,娘,女儿问你们,若我从小不识字,不明理,只知围着锅台转,今日可能站在这里,成为这青石村的‘解元老爷’吗?” 她以自身为例,反问直指核心。
林大山被问得一怔,张了张嘴,说不出反驳的话。是啊,女儿今日的荣耀,不正是读书识字带来的吗?
锦棠语气缓和下来,带着恳切:“爹,娘,女子识字明理,并非为了考功名。识了字,能看懂契约,不易被人蒙骗;能看懂家书,知晓丈夫儿女在外境况;能明白事理,更好相夫教子,持家兴业。即便只是会写自己的名字,会算清柴米油盐的账目,日子也能过得更有底气,更明白些。您想想,若娘当年能识字,家中账目是否更清晰?与人交往是否更少吃亏?您和娘辛苦操劳一辈子,难道不希望咱们村的女儿们,将来都能过得更明白、更有尊严些吗?”
这番话朴实无华,却句句戳中林父林母的心坎。王氏想起自己因不识字吃过的哑巴亏,眼圈微微红了。林大山紧锁的眉头也渐渐松开,陷入了沉思。
一直沉默的老族长林德海,此刻猛地一拍大腿,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好!好!好!” 老族长连说了三个“好”字,激动得胡须都在颤抖,浑浊的眼睛里迸发出智慧的光芒,“锦棠丫头!你这心思,通透!长远!这才是真正为咱们青石村积德、谋万世之福的大好事啊!”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林大山夫妇,声音洪亮:“大山,大山家的!你们糊涂啊!男娃女娃,那都是咱们林家的血脉,是咱们青石村的根苗!男娃读书能光宗耀祖,女娃读书,也能明理持家,养育出更出色的下一代!这书塾一开,受益的是咱们整个村子!是子孙后代!你们看看锦棠!她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若非她读书识字,明理懂事,能有今日?这书塾,必须办!族里全力支持!祠堂后头那间空着的偏院,正好拿来修缮做学舍!地方宽敞又肃静!”
老族长一锤定音,林父林母心中那点疑虑也彻底消散了。林大山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女儿:“棠儿……爹……爹见识浅了。你说得对,办书塾,是好事!爹支持!”
老族长雷厉风行,族中的壮劳力立刻被动员起来。祠堂后那间原本堆放杂物的宽敞偏院,被彻底清理、粉刷、修缮。腐朽的梁柱被加固,漏雨的屋顶换了新瓦,地面铺上了平整的青砖。锦棠亲自参与规划,从库房中挑选出那些华而不实、用不上的贵重物件(如一些过于精美的摆件、华贵的衣料),让陈安悄悄拿去州府典当行变卖,换成了实打实的银钱。
她委托陈安和族里办事最稳妥的三叔公,带着银钱和她的亲笔信,赶赴邻县,几经打听寻访,终于请来了一位年过六旬、屡试不第却品性端方、教学经验丰富的老秀才——周夫子。周夫子家境清贫,但听闻是为青石村办义学,且是那位名震江南的“女解元”所倡,欣然应允。
锦棠又亲自去县城的书铺,精心挑选购置了足够三十个孩子使用的、结实耐用的桌椅板凳,大批的启蒙书籍(《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以及最普通的笔墨纸砚。她还特意叮嘱母亲,用变卖贺礼的钱,买了几大袋耐储存的杂粮,用于日后给孩子们提供一顿简单的午食。
一切准备就绪,选了一个天朗气清、阳光和煦的吉日,“青石村蒙学”正式开蒙了!
这一日,小小的青石村比过年还要热闹!修缮一新的蒙学小院门口,悬挂着崭新的“青石村蒙学”匾额,披红挂彩。老族长林德海穿着他最体面的长衫,精神矍铄地站在门口。周夫子一身洗得发白却干净整洁的青色长衫,面容清癯,神情庄重而慈祥。
院门外,挤满了前来看热闹的村民。十几个即将入学的孩童,被父母或祖父母牵着手,或紧张,或兴奋,或懵懂地站在最前面。他们的衣衫大多打着补丁,小脸也未必干净,但眼神里都闪烁着对未知的好奇。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其中那五个梳着丫髻、穿着虽然破旧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小女孩!她们被家人半推半就地送到前面,有的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角,把小脸埋起来;有的则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怯生生地打量着学堂和那位留着山羊胡的周夫子,小脸上混合着羞怯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渴望。
“二丫,别怕,进去好好听先生的话!” 张猎户家的媳妇红着脸,把自家瘦小的女儿往前推了推。
“妮儿,争口气!跟解元老爷学!” 李寡妇紧紧攥着女儿的手,声音哽咽,眼中充满了期盼和不易察觉的泪光。她丈夫早逝,供儿子读书已是勉强,从未敢想女儿也能进学堂。
锦棠没有站在显眼的位置,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院墙外的老槐树下,隔着敞开的窗户,看着里面。
周夫子端坐于简陋的讲台后,清了清嗓子,拿起戒尺(象征意义大于体罚),轻轻敲了敲桌面。原本有些喧闹的教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孩童都紧张地挺直了小身板。
“今日,尔等入学蒙馆,当知‘蒙以养正’之要义。” 周夫子的声音苍老却清晰有力,“第一课,习《三字经》。人之初——”
“人——之——初——” 孩子们稚嫩而参差不齐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和试探,跟着念诵起来。
“性——本——善——”
“性——本——善——”
锦棠的目光,越过窗棂,精准地落在那五个小女孩身上。她们坐在角落,刚开始还有些畏缩,声音也小得像蚊子哼哼。但当周夫子温和鼓励的目光扫过她们,当朗朗的读书声在小小的学堂里回荡,她们似乎也受到了感染。那个叫二丫的小女孩,偷偷抬起头,小嘴努力地跟着大家的口型,无声地张合着。那个李寡妇的女儿妮儿,则挺直了小小的脊背,用尽力气,发出虽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跟读声:“性——本——善——”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孩子们稚嫩而认真的脸庞上,也洒在周夫子欣慰的笑容上。那参差不齐、尚显稚嫩的读书声,在锦棠听来,却如同天籁,如同世间最动听的乐章。它胜过江宁贡院放榜时的鼎沸人声,胜过巡抚衙门鹿鸣宴上的丝竹管弦,胜过库房里所有金银珠玉的璀璨光芒。
锦棠的嘴角,缓缓扬起一个弧度。那笑容,如同初春破冰的溪流,清澈、温暖,带着发自心底的满足与欣慰,缓缓流淌开来,浸润了她的眉眼,也仿佛浸润了这片生养她的土地。这一刻,她真切地感受到,那些堆积如山的贺礼所承载的虚浮荣耀,终于化作了眼前这最朴实、也最珍贵的景象——希望的种子,正在这片贫瘠却充满生机的土地上,悄然破土发芽。而她那份未曾改变的初心,也在这稚嫩的读书声中,得到了最深沉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