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最后一段官道,终于驶入了江宁府那如同巨兽咽喉般的巍峨城门。高达十数丈的城墙由巨大的青石垒砌而成,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每一块砖石都仿佛铭刻着历史的厚重与威严。城墙上旌旗猎猎,甲胄鲜明的兵士肃立如松,目光如炬地俯瞰着脚下川流不息、汇成滚滚洪流的人潮。甫一入城,一股属于大都会的磅礴气息便如同无形的巨浪般扑面而来——喧嚣、繁华、活力,交织着历史的沉淀与当下最炽热的脉动,瞬间将人淹没。
眼前豁然开朗。宽阔得足以并行八辆马车的朱雀大街如同一条笔直的玉带,向着城市的心脏无限延伸。街道两侧,商铺鳞次栉比,飞檐斗拱,雕梁画栋,争奇斗艳。绸缎庄橱窗里流光溢彩的云锦、珠宝行门口璀璨夺目的珠翠、古玩店内氤氲着岁月气息的器物、书肆中堆积如山的典籍散发出浓郁的墨香、茶楼酒肆里飘出的诱人香气与鼎沸人声……各种招牌、幌子在风中招摇,各色气息在空气中弥漫、碰撞。行人摩肩接踵,锦袍华服的富商巨贾、步履匆匆的低阶官吏、高声吆喝的贩夫走卒……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数量庞大、如同潮水般涌动着的士子人群。他们身着各州府学制式略有不同的儒衫,或三五成群高谈阔论,引经据典声震云霄;或独自一人眉头紧锁,口中念念有词默诵经文;或意气风发指点江山,或神情凝重如临大敌。整个街道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名为“秋闱”的巨大磁场所笼罩,文气与紧张感交织升腾。
“小姐,您看,这便是省城的气象。”陈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在车厢内响起,“云州府与之相比,确是少了几分喧嚣鼎沸。”
锦棠的目光流连在车窗外那令人目不暇接的繁华与涌动的人潮上,清澈的眼底映照着这宏大的画卷。“百闻不如一见。”她轻声应道,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震撼,“朱雀大街之名,果然名不虚传。只是这汇聚的士子数量……远超想象。”
马车在陈安的指引下,熟练地驶离了主街的喧嚣,转入相对清幽的巷道。沿途掠过一座座门庭森严、气派不凡的深宅大院,门楣上悬挂的“进士及第”、“文魁”等匾额无声地诉说着主人的荣耀。更引人注目的,是那些掩映在苍翠古树名木间的白墙黛瓦——“钟山书院”、“江南文会”、“崇正学馆”……一个个在江南乃至整个大雍都如雷贯耳的名字。高墙之内,隐隐传来朗朗书声、激烈的辩论声,间或夹杂着古琴的清音。这里是整个江南行省的文化心脏,是无数士子心中的圣地,空气中仿佛都漂浮着墨香与智慧的粒子,吸一口都令人心潮澎湃。江宁府,无愧于大雍朝东南文枢的称号,其风华气象,远非云州府可比。
“小姐,我们到了。”陈安的声音再次响起。马车稳稳停在一处名为“清雅居”的客栈门前。客栈门面不算大,但粉墙黛瓦,庭院深深,几竿翠竹斜倚墙头,环境清幽雅致,显然是陈安特意挑选,专为锦棠备考营造一方宁静。
锦棠刚由陈安搀扶着下了马车,脚跟还未站稳,一个清脆响亮、充满惊喜的呼喊便如同欢快的银铃般从客栈门口炸响:
“锦棠!林锦棠!真的是你!可算把你盼来了!”
只见一道水蓝色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几步就从门口冲了过来,一把抓住锦棠的手臂,正是柳湘云!她小脸兴奋得通红,一双杏眼亮晶晶的,上下打量着锦棠,嘴里啧啧有声:“天哪!锦棠,这才几个月不见?你这……这气度!简直像是沈先生把你放进炉子里重新炼过一遍似的!沉稳得……嗯,像座小冰山!不对不对,是像……像那深潭里的古玉!哎呀,反正就是不一样了!”她夸张地比划着,手舞足蹈。
锦棠被她的热情感染,旅途的些许疲惫瞬间消散,眼中盈满了真挚的笑意,反手也握住柳湘云的手:“湘云!你还是这般风风火火,一点没变。” 她声音清越,带着重逢的喜悦。
“她呀,是改不了这性子了。” 一个温婉含笑的声音随后响起,带着书卷气的沉静。陈婉如款步走来,她身着一袭素雅的月白襕衫,气质如水,眉宇间带着一丝惯有的清愁,但看向锦棠的眼神同样充满暖意。“锦棠妹妹,一路辛苦。看你气色甚好,想必是沈先生教导有方,闭关成效斐然。”她微微福身,行了个标准的同窗之礼,仪态端庄。
锦棠连忙回礼:“婉如姐姐安好。看到你们,我这心才算真正落定了。” 她看向两位好友,只觉得在这陌生宏大的省城,这份情谊如同冬日暖阳,无比珍贵。
柳湘云迫不及待地分享起见闻:“锦棠,你不知道!这江宁府可太热闹了!比云州府大了好几圈不止!我和婉如昨天才到,出去转了一小圈,眼睛都快不够用了!”她突然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的兴奋,“还有还有!你猜怎么着?女秀才!好多女秀才!光是我们刚才在隔壁街的书肆门口,就碰见了好几位!穿着和我们一样的襕衫,昂首挺胸的,可神气了!”
陈婉如微笑着点头,接口道:“湘云所言不虚。江南文风鼎盛,各州府遴选出的女秀才,皆已汇聚省城。虽总数不过百余,远不及男秀才之众,但在这贡院之外,身着襕衫,行走于士子之中,已自成一道独特而引人瞩目的风景。”她语气平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豪,随即又轻叹一声,声音压得更低,“只是……瞩目之下,也难免有各种目光相随。好奇者有之,探究者有之,轻视者……亦不乏其人。”
柳湘云闻言,立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小猫,杏眼圆睁,哼道:“哼!管他们怎么看!我们一不偷二不抢,是凭真才实学考进来的!凭什么不能来?锦棠,你路上有没有遇到那些不开眼的酸儒?有没有人敢找你麻烦?”她一副“谁敢欺负你我就去骂他”的护犊子模样。
锦棠想起悦宾楼那位湖蓝绸衫秀才的“历练”之言,淡然一笑,轻描淡写道:“些许杂音,如同清风过耳,不值一提。倒是省城气象,文气之盛,确乎令人心折。”她巧妙地转移了话题,目光扫过清雅居清幽的庭院,“此地甚好,陈管事费心了。”
陈安此时已安置好行李,上前恭敬道:“小姐满意便好。您与柳小姐、陈小姐久别重逢,定有许多话要说。小人先去安排晚膳,稍后再来听候吩咐。”
“有劳陈管事。”锦棠颔首致谢。
三位好友携手步入清雅居的小院,在一株枝叶繁茂的老槐树下的石桌旁坐下。石桌上还放着几卷翻开的书册和一方小砚,显然是陈婉如和柳湘云之前在此温习。
柳湘云的嘴根本停不下来,叽叽喳喳如同欢快的百灵鸟:“锦棠,我跟你说,我们打听到可多消息了!听说钟山书院前几日举办了一场文会,题目刁钻得很,把好些自诩才子的家伙都难住了!还有还有,江南文会门口贴出了本次乡试几位主考、副主考的履历喜好分析,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婉如抄了一份回来,待会儿给你看!哦对了,我还听说……”她眉飞色舞地分享着道听途说的各种“内幕”消息。
陈婉如含笑听着柳湘云连珠炮似的发言,等她稍歇口气,才转向锦棠,语气温和而认真:“锦棠妹妹,莫听湘云胡侃。她说的热闹,备考才是正经。你闭关数月,沈先生所授必是精深。我近日重读《春秋繁露》,于‘天人感应’一章,有些疑惑,想与你探讨一二……”她随即提出了一个关于灾异与人事关联的经义问题。
锦棠收敛心神,认真倾听陈婉如的问题,略一沉吟,结合沈清和的教导和自己的理解,条理清晰地阐述起来:“婉如姐姐所虑甚是。董子此论,核心在于‘同类相动’……然则后世附会者众,易流于谶纬迷信。窃以为,当取其‘修德应天’之警示,而非拘泥于具体灾异之对应……”两人很快沉浸在经义的探讨中,旁征博引,气氛沉静而专注。
柳湘云起初还眨巴着眼睛听,听到那些拗口的词句和深奥的辩论,不一会儿就感觉头大如斗。她无聊地托着腮,眼珠子滴溜溜转,忽然,她的目光被客栈门口新进来的几位身影吸引住了。
“快看快看!又来了几位!”柳湘云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还在讨论的锦棠和陈婉如,小声提醒道。
只见门口走进三位身着襕衫的年轻女子。为首一位约莫十七八岁,身量高挑,眉宇间带着一股英气,步履沉稳有力。她身边一位略显娇小,圆脸杏眼,眼神灵动好奇,正四处张望。最后一位气质娴静,手里还捧着一卷书,边走边看,十分专注。她们也看到了院中槐树下坐着的锦棠三人。
那高挑的英气少女目光在锦棠三人身上停留片刻,看到她们同样身着襕衫,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善意,主动抱拳,声音清朗:“几位同窗有礼。在下青州府苏静瑶,与两位姐妹亦是来此备考。敢问几位可是云州府来的同道?”她身边那圆脸少女也好奇地看过来,而那看书的娴静女子也终于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的脸庞,微笑着颔首致意。
柳湘云最是热情,立刻站起来回礼:“有礼有礼!我们是云州府的!我叫柳湘云,这位是陈婉如,这位是林锦棠!”她大方地介绍着。
陈婉如和锦棠也起身见礼。陈婉如温声道:“原来是青州府的苏姐姐和两位姐妹。幸会。我们亦是刚到不久。” 锦棠也微微颔首:“林锦棠,幸会。”
那圆脸少女好奇地打量着年纪明显最小的锦棠,忍不住开口:“林妹妹?你……你看着年纪好小啊!也是来考乡试的?”语气中带着惊讶和佩服。
锦棠还未答话,柳湘云已抢着自豪地说:“那是!我们锦棠可是我们云州府院试的‘经魁’呢!厉害着呢!”
“‘经魁’?”那高挑的苏静瑶眼中精光一闪,看向锦棠的目光多了几分郑重和探究,“云州女经魁林锦棠?久仰大名了!路上便听得传闻,云州出了一位年纪极小的女经魁,学识惊人,没想到在此得见!”她语气中带着真诚的欣赏。
那看书的娴静女子也开口道:“青州府,赵书仪。林妹妹小小年纪便有如此成就,令人钦佩。”声音温柔。
圆脸少女也赶忙道:“我叫孙小菱!林妹妹你真厉害!”
一番简单的介绍和寒暄,虽然只是初识,但同是女秀才的身份,同赴乡试的目标,让她们之间迅速产生了一种微妙的亲近感和认同感。无需过多言语,一个理解的眼神,一个善意的微笑,便足以传递鼓励。苏静瑶三人也选了清雅居住下,很快便加入院中的闲谈,话题自然转向了备考心得、省城见闻以及对即将到来乡试的种种猜测和担忧。小小的院落里,少女们或沉静、或活泼、或温婉、或英气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股独特的、充满韧性的力量。
“听掌柜说,我们这条街附近几家客栈,住了不下二三十位女秀才呢。”柳湘云压低声音,带着点小得意,“大家好像都挺默契地选了清净地方落脚,互相也有个照应。”
陈婉如看着院中逐渐增多的、同样身着襕衫的姐妹身影,轻声道:“省城虽大,但贡院附近适合备考又清净的住处本就不多,又逢大比之年,人满为患。能在此相遇,共赴考场,实乃难得的缘分。”
锦棠的目光缓缓扫过院中每一位或熟悉或陌生的女秀才。她们年龄不同,气质各异,但眉宇间都凝聚着一股相似的、不肯服输的坚定。她们每一个人能走到江宁府,站在省城乡试的门槛前,都意味着她们用笔墨和才智,在重重偏见与阻碍中,硬生生撕开了一道缝隙。她们汇聚于此,不仅仅是为了个人的前程,更像是一群无言的先驱,在共同开拓一条布满荆棘却也充满希望的新路。江宁府,这座风华冠绝大雍的省城,此刻不仅是乡试的战场,更是一个时代变革悄然发生的舞台,一个属于女子才学与意志绽放的风云际会之地。
夕阳的余晖温柔地洒落,为清雅居的小院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辉,也将远处江南贡院那森严高耸的轮廓在暮色中勾勒得更加清晰,如同蛰伏的巨兽。那里,将是她们即将共同奔赴的、决定命运的战场。属于省城的喧嚣市声似乎被院墙隔绝,显得遥远了许多。小院里,少女们低语交流的声音、偶尔响起的清朗笑声,交织在一起。在那沉静或活泼的外表之下,是为梦想而搏动的、同样坚定有力的心跳,如同战鼓,在无声地敲响。
雏凤齐聚,风云将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