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过了汹涌的怒蛟渡,马车持续向北深入。仿佛跨过了一道无形的分水岭,官道两旁的风物人情开始发生显着而令人心悸的变化。江南水乡的温润与丰饶被迅速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日益浓厚的荒凉与沉重。锦棠透过车窗缝隙,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眸,此刻却如同最精准的刻刀,敏锐地捕捉着这片土地上的每一道伤痕。
一日,马车行经一片广袤的丘陵地带。时值春末夏初,本该是万物葱茏、生机勃发的季节,然而映入眼帘的景象却是一片触目惊心的枯黄。
大片大片的田地如同久病老人的皮肤,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巨大裂口,深可容指。稀疏的禾苗焦黄卷曲,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在燥热的风中瑟瑟发抖,显然早已失去了生命的活力。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枯萎植物的气息,干得仿佛能擦出火星。
官道旁,一口废弃的旧井边,围着一群衣衫褴褛、面如菜色的农人。井口石沿布满青苔,井绳早已磨得发亮。他们用破旧不堪、甚至漏水的水桶,费力地从深不见底的井中提起一点点浑浊不堪、泛着泥浆的浑水。每一次提拉都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和木轮艰涩的吱呀声,仿佛在榨取着大地最后一点可怜的汁液。浑浊的水倒入同样破旧的水罐时,只能勉强盖住罐底。
不远处,几个骨瘦如柴的孩子,顶着乱糟糟的头发,赤着沾满泥污的脚,呆呆地站在枯死的田埂上。他们眼窝深陷,大大的眼睛空洞无神,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锦棠他们这辆还算体面的马车,以及车辕下挂着的、阿福吃了一半的干粮袋子。那目光中没有好奇,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对食物的原始渴望。
更远处,一座早已断了香火、屋顶塌了半边的破败土地庙里,影影绰绰蜷缩着几个黑影。那是无家可归的流民,如同被遗弃的枯枝败叶,在神只的废墟中寻求一丝可怜的庇护。整个场景死气沉沉,只有风卷起干燥的尘土,打着旋儿掠过龟裂的大地。
锦棠的心被狠狠揪紧,她忍不住放下车帘,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安叔,这里……怎会旱得如此厉害?田地都荒废了……”
陈安勒了勒缰绳,让马车放慢速度。他望着这片焦土,布满风霜的脸上也满是凝重,叹了口气:“小姐,这一带,去岁冬天就只飘了几片雪花,开春到现在,滴雨未落。本该播种灌溉的时节,河床都露了底。更要命的是,” 他压低了声音,“听说上游几个县,有势大的地主豪绅,仗着有门路,强行截流了仅有的几条小河的水源,用大水车日夜不停地浇灌他们的良田花圃!下游这些没靠山的平头百姓,连这点泥浆水都得抢破头!官府?哼,要么收了银子装聋作哑,要么就是和那些大户穿一条裤子!苦水,只能往肚子里咽!”
锦棠沉默地听着,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先生札记中“水利之政,关乎民生根本,豪强侵夺,则民不聊生”的论断,此刻化作了眼前这片绝望的焦土和农人枯槁的面容。
又行数日,进入一个看似还算热闹的集镇。低矮的土坯房挤在官道两旁,街上行人不少,但大多面带菜色,行色匆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气氛。
马车刚驶入镇口那歪歪扭扭的木牌坊下,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声便猛地刺破了街市的嘈杂!
“爹——!官爷求求你们了!放了我爹吧!”
“当家的啊!不能抓他走啊!他走了我们一家可怎么活啊!”
只见几个穿着皱巴巴皂隶服、歪戴着帽子的衙役,正凶神恶煞地从路边一间摇摇欲坠的茅草屋里往外拖拽一个瘦得皮包骨头的老汉。那老汉枯柴般的手臂被反拧着,脸上布满惊恐和绝望,拼命挣扎却如同螳臂当车。一个同样瘦骨嶙峋、头发花白的老妇哭喊着扑倒在地,死死抱住一个衙役的腿,几个面黄肌瘦、衣不蔽体的孩子也扑上来,抱着衙役的腿和胳膊,哭得声嘶力竭。
“官爷行行好!再宽限几日吧!求求您了!实在交不起今年的‘剿匪捐’了!家里一粒米都没了啊!” 老妇的额头磕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瞬间红肿破皮。
“滚开!死老婆子!” 为首的衙役一脸不耐烦,抬脚狠狠踹在老妇的肩窝上,力道之大,直接将老妇踹翻在地,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孩子们吓得尖叫起来,哭声更加凄厉。
“上头催得紧!三天!就给你们三天!凑不齐五两银子,就等着给这老东西收尸吧!交不起?哼!抓去顶捐做苦役,也算抵债了!带走!” 衙役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像拖死狗一样将几乎瘫软的老汉强行拖走,留下一地狼藉、绝望的哭嚎和围观众人麻木又畏惧的眼神。
马车被迫停了下来。车帘后,锦棠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因愤怒而微微颤抖。她紧紧攥着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这赤裸裸的欺凌、这绝望的哭嚎,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心上!
车外,林虎的反应更为激烈!
“狗娘养的!”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怒吼从林虎喉咙里爆发出来!他双眼瞬间布满血丝,目眦欲裂,额头青筋如同蚯蚓般暴起!握着刀柄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发白,发出咯咯的声响。胯下的骡子似乎感受到主人狂暴的怒意,不安地踏着蹄子。林虎猛地一扯缰绳,就要催动骡子冲上前去!
“虎子!!” 陈安的声音如同炸雷般在他耳边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和不容置疑!他一手死死按住林虎握着缰绳的手臂,如同铁钳般让他动弹不得,另一只手则迅速勒紧自己手中的缰绳,控制住马车。陈安的目光锐利如刀,死死盯住林虎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声音低沉急促,带着一种冰冷的现实感:“给我冷静!看清楚!那是官差!你想干什么?冲上去砍了官差?然后呢?带着小姐亡命天涯?还是让整个林家给你陪葬?!”
陈安的话如同冰水浇头,让林虎狂暴的冲动瞬间僵住。他胸口剧烈起伏,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死死盯着那几个衙役拖着老汉远去的背影,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但紧握刀柄的手,终究是缓缓松开了几分力道。
陈安见他稍微冷静,才压低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与无奈:“虎子,记住我们的任务!是护着小姐平安进京!这种事……这世道……路上不会少见。我们管不了,也管不起!不忍看,就闭上眼!但刀,绝不能轻易出鞘!否则,就是害了小姐,害了自己!”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车厢方向,眼中也充满了深深的无力感。
马车缓缓启动,绕过那一片哭天抢地的狼藉,驶离了这座弥漫着绝望与恐惧的集镇。车厢内,死一般的寂静。锦棠靠在冰冷的厢壁上,闭上眼,方才那一幕幕如同烧红的铁块,深深烙印在她的脑海里——龟裂的田地、浑浊的泥水、孩子空洞的眼神、老妇被踹倒的瞬间、老汉被拖走的绝望……恩师沈清和先生札记中痛心疾首的“赋敛之重,甚于猛虎;吏治之腐,毒如蛇蝎;民生之凋,哀鸿遍野”的警句,不再是纸上的墨迹,而是化作了眼前这一幅幅血淋淋的、活生生的、令人窒息的画卷!
沉甸甸的责任感,如同无形的巨石,狠狠压在她的心头,几乎让她喘不过气。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刺痛与愤怒,但在这刺痛与愤怒之下,一种更加坚定、更加清晰的东西在破土而出——对先生临终那“为国为民”四字箴言,她有了比任何时候都更深刻、更切肤的理解!这大雍王朝看似锦绣的江山之下,竟是如此疮痍遍布、民不聊生!这更让她意识到,此去帝京,蟾宫折桂并非终点,而是起点!唯有掌握更大的力量,才能真正践行先生遗志,去改变这疮痍,去抚平这苦难!前路艰险,其志弥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