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至公堂前最后的唱名与核验,数千名过关斩将、成功踏入龙门的举子,如同被巨大的洪流分引,由面无表情、眼神锐利的号军引领着,沉默地汇向贡院深处那一片鳞次栉比、望不到尽头的号舍长廊。这一刻,无论出身贵贱、才学高低,所有人都被这庞大的、机械的体制所吞没,成为这架精密科举机器中一颗微不足道、却又渴望闪耀的齿轮。
甫一踏入号舍区,一股迥异于外间的、沉淀了数百年的复杂气息便如同粘稠的潮水,猛地包裹住每一个人。那是陈年木头略带霉腐的味道、是无数前辈学子留下的汗渍、墨渍乃至焦灼渴望凝结而成的“文气”、是角落里驱不散的阴冷潮气、还有一种被高耸的封火墙和狭窄巷道无限压缩后的、令人心悸的压抑与孤立感。 每条巷子都极其狭窄幽深,如同刀劈斧削出的裂缝,仅容一人正面通过。两侧便是一间间鸽子笼般紧挨着的号舍,门楣低矮,仿佛时刻准备给贸然闯入者一个下马威。抬头望去,一线窄窄的、灰白色的天空被高高的青砖墙切割得支离破碎,更显逼仄。
林锦棠握紧手中的号牌,冰凉的木片边缘硌着掌心。她沿着湿滑的青石板路缓慢前行,目光扫过两旁密密麻麻的号舍编号,最终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间——“地字柒佰叁拾号”。推开那扇吱呀作响、似乎随时会散架的薄木板门,一股更浓重的陈腐气息涌出,一方更为逼仄、堪称原始的天地映入眼帘。 号舍深不过六尺,宽仅三尺余,三面是斑驳的砖墙,一面敞开对着阴暗的巷道,届时会有一块沉重的活动木板从外落下封闭,这便是未来三场共九天六夜的“家”。舍内唯有两块光秃秃的木板:较高的一块充作书案,表面布满深浅不一的刻痕与墨渍;较低的一块便是坐卧之榻,冰冷坚硬,毫无舒适可言。四壁污渍斑驳,隐约可见前人留下的诗词、咒骂、或是计算时留下的潦草数字,甚至还有几处暗红色的可疑斑点,不知是墨迹还是干涸的血迹——那是无数失败与疯狂留下的印记。墙角蔓延着灰绿色的霉斑,无声地诉说着这里的潮湿与阴冷。
京城春日的气候诡谲多变,前一日或许尚有几分暖意,今日却骤然刮起了夹杂着湿气的倒春寒,北风如同找到了通道,从巷口呜呜地灌入,在狭窄的号舍间形成刺骨的穿堂风,轻易穿透单薄的青衫,直刺骨髓,带走身体最后一丝暖意。这号舍,毫无保暖可言,更像一个石头与木头搭就的冰窖囚笼。
面对这意料之中的、甚至更为严酷的环境,林锦棠清丽的面容上不见半分厌弃、惶惑或抱怨,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沉静与接受。她放下考篮,关上门(虽知稍后还会被从外锁上),首先做的不是急于整理笔墨,展现才学,而是如同经验丰富的老兵检查战壕般,先确保自身能在这恶劣环境中生存下来。 她迅速从考篮底层取出一个用油纸和厚布反复包裹、保护得极好的小包裹。解开层层束缚,里面是一件看似轻薄却异常密实柔软的绒布内衬坎肩,她毫不犹豫地将其贴身穿在外衫之内,一股微暖顿时包裹住躯干,有效隔绝了寒意。接着,她又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结构精巧的扁圆形黄铜手炉——非明火设计,内置特制缓慢燃烧的炭饼,仅能维持微弱却持久的暖意,且早已通过搜检认可——将其放入怀中衣襟内贴肉藏着。最后,是一个小巧的白瓷瓶,里面是柳湘云重金觅得、特意为她准备的提神醒脑、驱散寒气的药油。她拔开塞子,倒出少许清亮刺鼻的液体在手心,快速搓热后,力道均匀地按揉太阳穴、鼻翼两侧及手腕内关穴。一股辛辣清凉的气息直冲头顶,瞬间驱散了因寒冷而产生的些许僵滞感,让思维重新变得清晰敏锐。
这些看似琐碎微不足道的准备,在此刻这阴寒彻骨的方寸之地,却成了维系身体状态、保障头脑清明的关键砝码。她深知,九天六夜的漫长鏖战,不仅是经义策论才学的比拼,更是体力、耐力与意志力的终极较量,任何一点身体上的不适都可能在高度压力下被无限放大,导致功亏一篑。
安顿好自身,抵御住最初的寒意侵袭后,她才开始有条不紊地布置这方寸战场。她取出备好的旧布,仔细擦拭干净那块充作书案的木板,然后铺上一小块自备的干净薄毡。砚台注水,水量适中;墨锭贴合砚堂,匀速研磨,动作稳定不见焦躁;几支大小不一的紫毫笔依次排开,锋颖完好;镇纸压住那叠刚刚下发、洁白挺括的试卷纸。每一件物品都摆放得一丝不苟,方位、角度都仿佛经过丈量,带着一种沉静而专注的仪式感。当她终于在那冰冷坚硬的“床榻”木板上坐下,背脊挺直如松时,整个人已进入一种物我两忘的极致备战状态,周遭的阴寒、潮湿、嘈杂仿佛被一层无形的精神屏障隔开、淡化。
然而,号舍区并非寂静之地。寒风呼啸声中,夹杂着此起彼伏、难以抑制的声响,共同奏响一曲春闱苦难的前奏。 斜对面号舍里,一名衣着华丽的胖硕考生,显然家境优渥却低估了号舍春寒的可怕威力,此刻正冻得脸色发青,嘴唇乌紫,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他手忙脚乱地从考篮里往外掏所有能裹在身上的衣物,绫罗绸缎胡乱缠了一身,模样狼狈不堪,却仍止不住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不远处,隐约传来一阵极力压抑却终究漏出的呜咽啜泣,似乎有年轻考生因环境过于恶劣、压力如山般压下而情绪骤然崩溃,但这软弱的声响很快便被巡逻经过的号军听到,一声冰冷的低斥如同鞭子抽过:“号舍之内,禁止喧哗!再有声息,以违规论!”哭声戛然而止,只剩下更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恐惧。 更有一名准备不足的考生,因携带的蜡烛质量低劣,点燃后不仅光线昏暗,更是烟雾极大,呛得他自己连连咳嗽,泪流满面,烟雾弥漫出去,还引来了邻舍几声不满却又不敢放开的抱怨和低骂。 空气中开始混杂起各种味道:冷风带来的尘土味、霉味、墨汁味、药油味、甚至还有谁不小心打翻了食物或熏香的味道,古怪而难闻。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林锦棠号舍里几乎凝滞的沉静,以及她偶尔因活动手腕而抬眼时,目光所及不远处沈雨晴号舍里的情景。沈雨晴似乎完全摒弃了对外界环境的感知,她一坐下便如同老僧入定,甚至未曾添加任何御寒衣物,依旧穿着那件单薄的青衫。她只是将考篮放置妥当,将试题纸恭敬放于案上,随后便微微合眼,手指在膝上无意识地虚划,嘴唇无声开合,仿佛外界的风寒、嘈杂、他人的狼狈皆不存在,她已彻底沉浸入与古圣先贤对话的精神世界之中。那种近乎苦行僧般的专注与忍耐,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纯粹与坚定。
“咚——!咚——!咚——!” 三声沉重如闷雷、仿佛能震散灵魂的金锣之声,骤然从至公堂方向传来,宏亮而冰冷地碾过整个号舍区,压过了所有杂音与悲鸣。 “诸生肃静!墨笔伺候!即刻开考!”官员拖长了腔调、毫无情绪波动的声音,通过专门的传声筒,在幽深曲折的巷弄间层层回荡,如同最终审判的号角。 几乎在同一时刻,所有号舍外沉重的活动木板被号军从外部轰然落下,发出一连串沉闷的巨响,将每一名考生彻底封锁在自己的小小囚笼之中。光线骤然暗淡,唯有舍内一方小窗和门板上方预留的透气栅栏能透入些许天光。 负责这片区域的号军开始两人一组,抬着沉重的试题箱,迈着统一的步伐,如同行刑队般,逐一将厚厚一叠写有首场考题的纸张,通过门板上特设的小口,精准地送入每一间号舍。
当那承载着未知与命运的、微黄的白纸黑字被无声地放在林锦棠面前那张刚刚擦拭干净的简陋“书案”上时,她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而混杂着墨香的空气。 然后,她伸出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的手,握住了那杆早已润透的紫毫笔。 笔尖饱满的墨汁,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乌黑的光泽。 九天鏖战,文争墨斗,就此拉开血与火的序幕。 这不是风花雪月的书房,这是意志的炼狱,是才华的熔炉,是梦想的角斗场。 而她,心如止水,意志如钢,已准备就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