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林宴的喧嚣与御赐恩荣的余温尚在胸中激荡,林锦棠便被两名面容沉静、举止有度的礼部女官引至西苑一处专设的偏殿。此处虽非正殿,却因今日之需而特意布置,窗明几净,熏香袅袅,透着一种不同于外间喧闹的宁静与郑重。
殿内,数名来自内廷尚服局的资深宫女早已垂手恭候,她们面前的红木托盘上,整齐叠放着的并非寻常进士的深蓝罗袍。
“请探花郎更衣。”为首的女官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
林锦棠颔首,展开双臂。宫女们动作轻柔而极其利落,为她褪去方才宴饮时略显正式的冠服。随即,那套特制的探花官袍被小心展开。
依旧是象征进士功名的蓝色,但色泽更为沉静深邃,仿佛雨过天青。面料选用了光泽内敛、触手柔滑的江南贡品云锦,其上织就的暗纹仍是标准的云雁补子与如意卷草纹样,寓意吉祥与官运。然而,剪裁却极为考究,并非完全照搬男式官袍的宽大直筒,而是依据女子身形略微收腰,肩线、袖口都处理得更为精巧贴合,既完美保持了官袍的庄重威严,又隐约勾勒出几分女子的秀雅轮廓,可谓匠心独运。
腰间革带也较男子的制式略窄三分,以一块莹润无瑕的白玉为带扣,更显清雅不俗。当这身独一无二的袍服加身,冰凉的云锦贴上肌肤,带来一丝令人清醒的微触,也仿佛将一份沉甸甸的使命披在了她的肩上。
更衣毕,宫女请她于镜前坐下。男子的进士巾显然无法适用,一位手法娴熟的老宫女为她重新梳理发髻。最终,并未采用过于繁复的女子发式,而是将青丝挽成一个简洁而牢固的圆髻,以一顶小巧精致的乌纱梁冠罩住,以玉簪固定。这梁冠样式虽源于男冠,却缩小了尺寸,去掉了多余的装饰,显得格外别致,兼顾了礼制与女子的佩戴需求。
随后,便是最为重要的环节——簪花。
那对陛下亲赐、嵌着细润珍珠的赤金宫花被宫女从锦盒中请出,在晨光下流转着璀璨却不刺目的光芒。她们小心翼翼地将金花簪于梁冠左侧,调整至最佳角度。金辉映衬着她乌黑的发丝和光洁的额头,珍珠的温润柔和了金属的锐利,与她沉静通透的气质奇妙地融合,毫无俗艳之感,只添无限荣光与尊贵。
最后,一条宽大鲜艳的红绸彩带披上她的肩头,两端长长垂落,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如同跳跃的火焰,象征着无上的荣耀与喜庆。
装扮既毕,宫女们悄然退后两步,垂首而立,即便是在宫中见惯贵人的她们,眼中也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惊叹与敬意。
林锦棠凝望着镜中的身影,呼吸微微一顿。心跳如擂鼓,血液奔涌的声音在耳畔轰鸣。激动吗?自然是激动的。十年寒窗,孤灯下的苦读,赶考路上的风霜,青石村里的寂静与不被理解……所有艰辛与坚持,在这一刻,仿佛都被这身袍服、这对金花赋予了最辉煌的意义。感慨吗?亦是万千感慨涌上心头,鼻尖甚至有一丝酸楚。那个曾经在田间地头、在灶台边仍不忘读书的女孩,竟真的走到了今天,站到了这里。
然而,在这剧烈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情绪浪潮之下,一种更深沉的、近乎冰冷的冷静与清醒迅速浮现,如同磐石般稳住了她的心神。她清楚地知道,这身华服,这份殊荣,是桂冠,亦是荆棘;是恩宠,更是标靶。它将她推上了万丈荣光的顶峰,也将她置于天下人目光的焦点乃至风口浪尖。陛下在琼林宴上额外的赏赐、那意味深长的“不拘一格”,都绝非仅仅是赏识其才,更蕴含着深远的布局与期望。未来的仕途,绝非跨马游街这般风光简单,每一步都需慎之又慎,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指尖拂过官袍光滑的衣料,将所有翻腾的情绪缓缓压下,眸中的波澜归于平静,转化为一种无比清晰而坚定的责任感。
殿外传来礼部官员恭敬的请示声:“启禀探花郎,吉时将至,状元公与榜眼爷已仪容整肃,请您移步。”
林锦棠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镜中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大雍王朝首位女探花。她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出偏殿。
殿外,阳光灿烂得有些炫目。状元沈文渊与榜眼赵汝明也已装扮整齐,同样的披红簪花,意气风发,卓尔不群。三匹毛色油亮、鞍鞯鲜亮的骏马佩戴着红绸銮铃,由宫廷仪仗侍卫稳稳牵引着。沈文渊见到她出来,眼中明显掠过一抹惊艳之色,随即化为真诚的笑意,拱手道:“林年兄,请了。”赵汝明亦随之拱手,神色相较之前更为缓和,虽仍有些许矜持,却也多了几分认可:“林年兄。”
三人互致揖礼,一种属于鼎甲同荣的特殊联系与默契在无声中流转。他们在礼官的高声唱喏中,接过缰绳,利落地翻身上马。
林锦棠端坐于马背之上,调整了一下呼吸,握紧缰绳。她能感受到身下骏马温热的体温和蓬勃的力量。前方,宫门缓缓洞开,门外传来的,是如同海啸般层层叠叠、愈来愈响的鼎沸人声。她知道,一场更为盛大、更为直白、也更为复杂的考验,正在那扇门外等待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