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殿授职的震撼与喧嚣犹在耳畔,午后便有身着绛紫色宫袍、面容白净无须的内侍前来官舍传旨,声音尖细而清晰:“陛下有旨,宣新科一甲进士沈文渊、赵汝明、林锦棠,申时正于乾清宫西暖阁觐见谢恩。”
此番单独召见,乃是恩科鼎甲特有的荣宠,意在彰显皇恩浩荡,亦是君臣之间一次更近距离的交流。然而,于林锦棠而言,此行的心境已与殿试奏对时那般全力展现才学不同,更多了几分对圣意揣测的谨慎与步入仕途的凝重。
申时将至,三人在内侍的引导下,默然行走在深深的宫巷之中。阳光被巍峨的朱红宫墙切割成狭窄的光带,投射在脚下光滑如镜的青石板路上。两侧高墙耸立,隔绝了尘世喧嚣,只余下空旷的足音回响,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象征皇权秩序的钟鼓之声,压迫感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
乾清宫西暖阁并非举行大典的正殿,却更为私密而显天威咫尺。阁内铺设着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金砖,暗沉如水,映照着雕花窗棂透入的柔和光斑。紫檀木的多宝格上陈列着古籍珍玩,空气里氤氲着淡而清冽的龙涎香,每一处细节都透着低调的奢华与无形的威仪。
世宗皇帝并未端坐于正位,而是闲适地倚在一张临窗的紫檀木嵌螺钿榻上,身着玄色常服便袍,仅以一根玉簪束发,手中随意把玩着一柄温润的羊脂玉如意。虽卸去了朝会时的隆重冠冕,但那双深邃的眼眸扫视而来时,依旧带着洞察一切的锐利与掌控全局的从容,令人不敢逼视。
三人趋步入内,于御榻前数步之遥齐齐跪倒,行三叩九拜大礼,异口同声道:“臣等叩谢陛下授职天恩!”
“都起来吧。”皇帝的声音平和,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如同古琴低鸣。他目光掠过三人,在沈文渊身上略停,赞许地点点头,随即落在一旁的林锦棠身上,那目光似乎比之前更深沉了些。
内侍早已备好了绣墩。皇帝微微一抬手:“赐座。今日叫你们来,不必过于拘礼,只是君臣闲话几句。”
“谢陛下隆恩。”三人再谢,方才谨慎地欠身坐在绣墩边缘,姿态依旧恭敬。
沈文渊作为状元,率先拱手,言辞恳切而不失风骨:“陛下隆恩,授臣以翰林修撰之职,臣感戴莫名。定当恪尽职守,研读经史,学习实务,以期将来能尽忠职守,报效朝廷,不负圣恩。”他语气真诚,目光清正,颇有领袖之风。
皇帝颔首,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沈卿才学兼备,殿试对策朕印象颇深。翰林院是清贵之地,亦是储才之所,好生历练,日后方堪大用。”
“臣谨记陛下教诲。”沈文渊躬身应道。
接着,赵汝明也恭敬开口:“陛下,臣蒙恩授编修,必当以沈年兄、林年兄为楷模,兢兢业业,勤勉办差,断不敢有丝毫懈怠。”他话语周全,却稍显谨慎,目光低垂。
“嗯,”皇帝的目光转向他,语气平和,“编修之职,掌修国史,编纂典籍,亦是根基之学。用心去做,自有进益。”
“是,陛下。”赵汝明恭声应答。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包括皇帝那看似随意却极具重量的视线,都落在了林锦棠身上。她深吸一口气,再次离座,敛衽深深一福,声音清越如玉石相击,却又带着女子特有的柔韧:“臣林锦棠,叩谢陛下天恩!陛下破格擢拔,授臣修撰之职,恩同再造,臣……诚惶诚恐,惟有心血可沥,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皇帝并未立刻让她起身,而是看着她,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回荡在寂静的暖阁内:“林卿之才,朕已知之。破格与否,朕心中自有衡量。翰林修撰,职司清要,关乎国体文脉,更需谨言慎行,字斟句酌。你……可能胜任?”
这话问得直接,甚至带有一丝压力。沈文渊和赵汝明都不由得屏息。
林锦棠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迎向皇帝审视的眼神,毫无怯懦:“回陛下。臣虽才疏学浅,然深知此职责任重大。臣必当以万分谨慎之心,恪守职责,精研学问,于修史撰文中力求公允详实,于草拟制诰时字字推敲,断不敢因臣之故,有损翰林清誉,有负陛下信托!”
皇帝凝视她片刻,眼底深处似乎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满意,方才微微颔首:“很好。记住你的话。起来回话吧。”
“谢陛下。”林锦棠这才起身,重新落座,背脊依旧挺得笔直。
皇帝的目光扫过三人,语气沉凝了几分,虽是对三人而言,但其意显然有所侧重:“朝廷取士,首重才德。只要有真才实学,有报国之心,无论其出身如何,朕皆会量才施用。翰林院不仅是修书撰史之地,更是观摩学习政事之本源所在。望尔等勿负所学,勿负朕望,将来真正能明体达用,为国分忧。”
他特意顿了顿,目光似有若无地再次扫过林锦棠:“才德二字,重逾千钧。形格势禁,有时未必能阻真有志之士。望尔等好自为之。”
“才德重于形格”——这几乎是殿试时“不拘一格”的另一种表述,在此刻私下召见时再次提出,其意味更为深长。这无疑是在明确告诉林锦棠,她的任命绝非偶然,陛下看中的是她的才学与潜力,期望她能成为这一理念最成功的证明,打破那些无形的“形格”。
林锦棠心领神会,再次躬身:“陛下教诲,臣等铭记于心。必以才德自勉,以报国为志。”
皇帝似乎终于满意了,身体微微后靠,挥了挥手,语气缓和下来:“好了,尔等的心意与志气,朕已知晓。且去吧,好生到翰林院任职。日后有何难处或见解,亦可按制呈递。”
“臣等谨遵圣谕!必不负陛下厚望!”三人齐声应道,再次行礼后,垂首躬身,一步步退出暖阁。
直到退出乾清宫的范围,重新感受到室外明亮的阳光,那股笼罩在周身、令人呼吸都不由自主放轻的无形威压才渐渐散去。
赵汝明轻轻吁了口气,似是放松下来,对沈、林二人拱手道:“沈年兄,林年兄,日后同在翰林院,还望多多指教。”语气比之前稍显活络了些。
沈文渊微笑还礼:“赵年兄客气了,你我三人同期鼎甲,正当互相砥砺,共同精进才是。”他说着,目光温和地看向林锦棠,“林年兄,陛下对你期望甚深啊。”
林锦棠迎上他的目光,坦然道:“陛下期望愈深,锦棠愈感责任重大,如履薄冰。日后翰林院中,还需多多向沈年兄、赵年兄请教学习。”
沈文渊点头:“互相学习。”
三人简单话别,各自怀揣着复杂的心事离去。
林锦棠回首望了一眼那重重宫阙,飞檐上的吻兽在阳光下闪烁着冷硬的光芒。陛下的勉励与暗示犹在耳畔,那份超乎寻常的恩宠与期望,如同一副温暖的铠甲,也如同一道冰冷的枷锁,已然紧紧加身。她知道,从此刻起,她不仅仅是为自己而奋斗,她的每一步,都将在某种程度上,背负着陛下那深远莫测的布局与期望,关乎着“才德”能否真正胜过“形格”。
前路漫漫,宫门深深。她深吸一口宫外自由的空气,握紧了袖中的手指,目光坚定地望向翰林院的方向。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