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在翰林院的青砖灰瓦间悄然流转,窗外的古柏由新绿转为深翠。林锦棠每日埋首于浩瀚的故纸堆中,点卯、校勘、请教、查阅、散值,生活规律得近乎刻板。她谨守本分,言辞谦逊,行事低调,努力将自己化为这清贵之地一道不起眼的影子。然而,真正的珠玉,纵使暂时蒙尘,其光华也终难被长久掩埋。一个契机,便足以让她崭露头角,令众人侧目。
这日清晨,侍讲学士李大人面色凝重地来到他们这处值房,手中捧着厚厚一沓用黄绫包裹的文书。他将其轻轻放在刘编修的案头,沉声道:“刘兄,这是刚从通政司移送过来的一批旧档,是万历朝后期辽东经略衙门的一些零星残件,涉及当年辽事糜烂时的一些军报、奏疏草稿及人事记录。虫蛀蠹蚀、霉变粘连极为严重,且内容敏感,干系重大。掌院大人吩咐,需尽快清理校勘出来,择其要者录入档册。此事需极为谨慎,非心细如发、熟谙明季史事者不能为。”
刘编修解开黄绫,露出里面那堆状态堪忧的纸页,饶是他见多识广,也不禁皱了眉头。纸张脆弱泛黄,字迹或被水渍晕染,或被虫蛀得断续不全,散发着一股陈年霉味。他沉吟片刻,将大部分相对完整的部分分派给房内几位资历较深的同僚,但剩下那些最零碎、破损最严重、几乎难以辨认的“硬骨头”,却一时无人愿意接手。
值房内气氛有些凝滞。正当刘编修准备自己揽下时,林锦棠放下手中的笔,站起身,声音清晰而平静:“刘前辈,若信得过下官,这些残页便交由下官尝试整理吧。”
一时间,值房内其他几位同僚的目光都投了过来,有惊讶,有怀疑,也有几分等着看热闹的意味。处理这种残档,费力不讨好,极易出错,一旦解读有误,还可能惹上麻烦。
刘编修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想从她沉静的目光中看出些什么,最终点了点头:“也好。林修撰,此事非同小可,务必慎之又慎。遇有丝毫拿不准之处,宁可存疑标记,切不可凭虚臆断,草率下笔。”
“下官明白,定当谨遵教诲。”林锦棠躬身应下,小心地将那一小堆“破烂”捧回自己的案头。
她没有立刻动手。而是先花了大半天时间,几乎翻遍了值房和藏书楼中所有关于万历朝辽东战事的记载——从《明神宗实录》的相关卷帙摘要,到《明史·鞑靼传》、《满洲实录》(若有汉文摘译或流传抄本),再到私人着述如《万历武功录》中关于辽东的部分,甚至仔细研究了当时的职官制度、辽东地理舆图、以及主要将领的履历。她在心中默默构建起一个清晰的历史脉络和地理人事框架。
然后,她才开始对付那些碎纸片。她备好了柔软的毛刷、细长的镊子、自制的温和清洁液(或是当时允许使用的修复方法)。先用毛刷轻轻拂去表面的浮尘和虫卵,用镊子极其小心地分离粘连的页角。对于污渍,她用细棉签蘸取微量清水,一点点地润化、吸除。每一个动作都轻柔得像在对待稀世珍宝。
辨认字迹是最耗心神的。她常常需要将残片凑到窗前最亮处,借助 magnifying glass(若此时已有类似工具传入或中式“叆叇”老花镜片)反复观察笔画的走向、墨色的深浅。遇到关键的人名、地名、官职或数字,她更是慎之又慎。例如,有一处关于某位中级将领的姓名记录,几个残片上留下的痕迹各异,有的似“祖大寿”(知名将领),有的残划又像“祖大乐”(其弟),还有一处仅余“祖”字及下半部分似是“弼”字。她没有想当然地选择知名人物,而是根据残片中提及的作战地点、时间、以及所属营伍,交叉比对《明实录》和几位经略大臣的奏疏汇编,最终通过一份残片上同时出现的“援剿总兵官”职衔和另一份提及的“大凌河”战役时间,缜密推论出此人应为名气稍逊但当时确在该地的“祖大弼”,并写下了一条条理清晰、引证详实的考据说明,附于校勘稿之后。
这项工作耗费了她整整五日的功夫,期间几乎谢绝了一切不必要的交流,全身心沉浸其中。当她最终将整理得清清楚楚、誊抄得工工整整、并且附有十余条详细考据笺注的校勘稿呈送给刘编修时,刘编修起初并未太在意,只道是寻常交差。
然而,当他翻开那字迹娟秀、页面洁净的稿本,看到里面不仅将破碎的纸片奇迹般地串联成有逻辑的文字,更看到那一条条旁征博引、推理严密的考据说明时,他的神色逐渐变得凝重,继而转为难以置信的惊讶。他尤其在那条关于“祖大弼”的考据上停留了许久,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
半晌,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静立一旁的林锦棠,语气中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林修撰,这些…这些皆是你独立完成?未曾请教他人?”
“回前辈,确是下官独立完成。过程中查阅了《神宗实录》卷四百五十二、熊廷弼《按辽疏稿》、以及王在晋《三朝辽事实录》等相关卷帙,遇有疑难处皆已标注。若有谬误之处,万望前辈指正。”林锦棠语气平静,却透着自信。
刘编修闻言,再次低头细看那些引证,眼中赞赏之色愈浓。他长长吁了一口气,叹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此项工作,不仅细致入微,更难能可贵的是这考据之功底,心思之缜密,引证之得当,老夫看了,亦觉耳目一新,受益匪浅!辛苦了!此事我会亲自向李大人禀明!”
“前辈谬赞,下官愧不敢当。此乃分内之责。”林锦棠依旧谦逊。
此事很快便在翰林院内部不胫而走。那些原本对“女探花”之名心存疑虑、认为她不过是陛下破格恩宠下的特殊符号、甚至暗忖其才学或有水分的同僚们,开始真正刮目相看。原来此女子并非徒具虚名,其学识之广博、考据之精严、态度之审慎,竟远超许多浸淫多年的资深编修,甚至在某些方面展现出了罕见的史学天赋。
又过了几日,翰林院循例举行一次小范围的“经筵讲会”,本是几位侍读、侍讲学士和资深编修交流学问、辩难经史疑义的非正式场合,偶尔也会让一些表现出色的庶吉士或新晋修撰旁听。本次恰逢讨论《春秋公羊传》中一则关于“大一统”与“华夷之辨”的经典诠释,几位老先生引经据典,各执己见,争论不下。一方坚持传统严苛的“内其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夷狄”的等级秩序观,另一方则试图引入一些“用夏变夷”的缓和观点,但论据稍显薄弱。
讨论一时陷入僵局,堂内气氛有些沉闷。主持讲会的李侍讲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忽然落在一直安静旁听、若有所思的林锦棠身上,想起她日前校勘辽东档案时的出色表现,心中一动,生出考较之意,便开口道:“林修撰,你今日旁听,想必亦有思考。对于此番‘华夷之辨’,圣贤微言大义,依你之见,当如何体会?不妨姑妄言之。”
刹那间,所有目光——好奇的、期待的、审视的、甚至略带怀疑的——都聚焦在了这位年轻的女修撰身上。这等高层次的学术讨论,通常还轮不到她这等新人置喙。
林锦棠并未显露出丝毫慌乱。她略一沉吟,起身向诸位学士行了一礼,声音清越而沉稳,如同玉磬轻击:“诸位大人学识渊博,高见迭出,下官受益匪浅,岂敢妄言。然则,既是李大人垂询,下官便斗胆浅抒陋见,以求教于方家。”
她稍作停顿,组织语言,继续道:“窃以为,解此《春秋》大义,或不可脱离孔子所处之时代背景及其核心思想。孔子作《春秋》,固然强调‘夷夏之防’,此乃基于当时礼崩乐坏、四方扰攘之现实,欲明尊卑、定名分,以维护周礼文明之统绪。然则,观《论语》所云‘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又赞管仲‘九合诸侯,不以兵车’,‘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可知圣人之意,其核心在于‘礼乐文明’之认同与教化,而非固执于血统地域之区隔。若夷狄能慕华风、行周礼、守王化,则亦在‘进于中国则中国之’之列。后世解经,或当体会圣人之此深意,既坚守文明之本位,亦怀柔远人之胸襟,方合‘大一统’之真义,而非仅执于字面之严苛,徒筑壁垒。”
她引证恰当,立论平稳,既深刻理解了传统观点的现实基础,又巧妙地引入了更具包容性和动态发展的视角,逻辑清晰,言辞得体,娓娓道来,毫无咄咄逼人之感,却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
一时间,堂内一片寂静。先前争论的几位学士皆面露沉思,缓缓捋须,先前持传统严苛观点的那位老学士,紧绷的脸色也缓和下来,微微颔首。李侍讲眼中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激赏,抚掌道:“妙!妙啊!林修撰此论,深得中庸精髓,执两用中,既守根本,又通权变,于经义颇有发明!看来我翰林院,又得一治史良才!甚好,甚好!”
自此,“女探花”林锦棠有真才实学、并非侥幸的名声,才算真正在翰林院这群帝国顶尖学术精英中间立住了脚,甚至引起了高层的一点注意。
之后数日,林锦棠明显感觉到周遭氛围发生了更为实质性的变化。那种审视、好奇乃至疏离的目光大大减少,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真诚的认可、友善的点头致意。甚至有一次,一位平日醉心考据、几乎不与人交际的五十多岁的老检讨,在遇到一个关于嘉靖朝“一条鞭法”在江南推行时遇到的“白粮”折银难题时,查阅了好几本书都不得要领,犹豫踌躇了半日,竟第一次主动走到林锦棠的值房门口,略显局促地敲了敲门。
“林…林修撰,叨扰了。”老检讨扶了扶眼镜,声音有些干涩,“此处提及的‘白粮’征收,苏松常镇四府与杭嘉湖三府折银比率不同,且万历年间又有更改,老夫查阅《万历会计录》及《天下郡国利病书》,所载仍有些模糊不清,不知…不知林修撰可曾留意过此类问题?或有其他典籍可资参证?”
林锦棠见到这位素来孤傲的前辈竟来向自己请教,心中虽讶异,却立刻起身,十分恭敬地请他坐下,然后依据自己平日广泛阅读和校勘的记忆,清晰地为他梳理了“白粮”制度的演变、各地差异的原因以及万历朝几次重要变革的要点,并准确地报出了几条关键记载在《大明会典》、《续文献通考》以及几位江南籍官员奏疏中的具体位置。
老检讨听后,茅塞顿开,困扰他数日的疑团豁然开朗。他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连声道:“多谢林修撰指点!老夫明白了,明白了!真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他心悦诚服地拱手离去,背影都轻松了许多。
这虽然只是一次小小的请教,却象征着某种坚冰的彻底融化。关系的破冰,并非源于刻意的讨好或交际,而是源于纯粹学术能力上的认可与尊重。林锦棠知道,她凭借自己扎实的功底和严谨的态度,终于在这片传统深厚、壁垒森严的男性学术领域中,实实在在地赢得了一席之地。这不仅为她洗刷了“徒有虚名”的嫌疑,更为她后续更深入参与核心事务、建立更广泛的人脉,奠定了坚实的基础。翰苑才女之名,至此方才实至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