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澄瑞堂讲学归来后,林锦棠心中那份被稚子纯真所触动的暖意,犹自盘旋未散,连带着看翰林院深长的廊庑也觉得比往日明亮几分。这日午后,因需查证前朝一项极为冷僻的典礼仪注细节,涉及宗室勋戚朝觐时的班次与赏赐规格,她持着翰林院特批的凭信,由一位沉默寡言的小内侍引着,前往位于宫城东南隅的文渊阁调阅古籍。
文渊阁与翰林院书库气象迥异。此处乃皇家秘阁,庋藏多为御笔朱批、实录底本、前朝孤本舆图,守卫森严,气氛更显幽深肃穆。穿过数道有带刀侍卫值守的宫门,行走在空旷寂静、唯有风声掠过高耸宫墙的长长甬道上,只觉一股无形的、厚重的历史压力与皇权威仪弥漫在空气里,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几分。
引路的内侍脚步悄无声息,林锦棠紧随其后,靴底轻微地叩击在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孤独的回响,更衬出此地的静谧。查阅过程倒算顺利,管理典籍的是一位鬓发皆白、面容枯槁的老宦官,眼神浑浊却透着精明。他验过凭证,听她清晰说明需查阅的《嘉靖会典·赏赉》某卷及《万历起居注》辅证部分,并未多问,只从一串沉重的黄铜钥匙中摸索出相应书柜的,动作缓慢却精准地取出了她所需的几册厚重典籍。
查阅、抄录、核对……时光在沉寂的阁内悄然流逝。待她将最后一段关键条文誊写完毕,小心吹干墨迹,合上沉重的书册归还时,窗外的日头已然西斜,金红色的光芒斜射入殿内,在布满灰尘的空气里划出清晰的光柱。
她谢过老宦官,循着记忆中的路线往回走。宫巷深深,岔路繁多,虽大致方向不错,但文渊阁周边宫苑布局复杂,行至一处花木略显萧疏、似是连接某处偏殿的跨院时,她隐约觉得景致与来时略有不同,青石板路的纹样、两侧宫墙的色泽似乎都陌生起来。她正欲停下脚步,仔细辨认方向,忽听前方不远处的太湖石假山后,传来一阵极力压抑的、细碎而绝望的啜泣声,其间还夹杂着惊慌失措的自语:“完了……全完了……这下死定了……嬷嬷定会打死我的……呜呜……”
林锦棠脚步一顿,凝神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浅绿色低等宫女服制、年纪看上去仅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正瑟瑟发抖地蜷缩在假山石的阴影里,小小的身子几乎要嵌进石缝中去。她肩膀剧烈地颤抖着,脸上涕泪纵横,冲花了原本白皙的脸蛋,一双杏眼里盛满了惊惧与绝望。她脚边散落着几支显然是新从树上拗下来的、花苞紧裹的腊梅枝桠,还有一个摔开了盖子的朱漆提盒,里面几碟精致小巧的点心滚落一地,多半已经摔得粉碎变形,酥皮馅料混在尘土中,一片狼藉。
那小宫女听到陌生的脚步声,惊恐万状地抬头,一见林锦棠身着青色官服(虽非宫内常见宦官或侍卫服色),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如同受惊的小兽,猛地以头触地,连连磕头,额角瞬间就沾上了尘土,语无伦次地哀泣:“大人饶命!大人开恩!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奴婢只是……只是想折几支开得好的梅花给主子房里添个景……没看清脚下……被石子绊倒了……点心……点心全毁了……求求您,求您大发慈悲,不要告诉管事嬷嬷……奴婢给您做牛做马……”
她哭得浑身瘫软,几乎要背过气去,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不住颤抖,显然深知在宫中打翻贡品、损坏器皿是何等重大的过失,等待她的绝不仅仅是几句责骂。
林锦棠看着她那稚气未脱却写满惊惶的脸庞,心中蓦地一软,仿佛看到了一个不慎闯入巨大精密器械中的幼小生灵。这宫女的模样,比澄瑞堂里那些最年幼的宗室子弟也大不了多少,却已在这深宫禁苑之中承担着如此战战兢兢的命运。她没有立刻出言呵斥,也没有如多数途经此地的官员那般选择漠然绕行,而是缓步上前,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这个距离既不至于给她造成更大的压迫感,也便于低声交谈。
她的声音刻意放得极轻、极温和,如同春日融雪:“你先别怕,慢慢说。我并非巡宫的执事太监,也不会立刻去告诉你嬷嬷。你且冷静些,告诉我发生了何事?”
小宫女听到这迥异于预期中厉声斥责的温和语气,难以置信地抬起泪眼,怯生生地、飞快地偷瞄了林锦棠一眼,见她面容清丽,眼神沉静并无戾气,抽噎声稍稍减缓,但巨大的恐惧仍让她牙齿微微打颤。
林锦棠目光扫过地上的狼藉——摔坏的精致瓷碟、混入泥土的点心、散落的梅枝,心中已明了七八分。她柔声问道:“莫慌。你是哪个宫苑当值的?这提盒里的点心,原是要送往何处?”
小宫女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哽咽着,断断续续回答:“回……回大人……奴婢……奴婢是长春宫负责庭院洒扫和……和跑腿传话的小宫女……叫小禾……这……这是御膳房刚做好、要即刻送去给……给刘婕妤的枣泥山药糕和玫瑰如意卷……是……是婕妤小主点名要的……管事嬷嬷让我顺路送去……我……我路过这园子,看……看这腊梅花苞生得好,想着折两支回去插瓶……也能讨主子欢心……就……就没留神脚下……求大人……”说着又要泣不成声。
林锦棠心下彻底明了。刘婕妤虽非高位得宠的嫔妃,但也绝非一个底层小宫女能开罪得起的。御膳房特意为某位主子制作的点心被打翻,这不仅是失误,往重了说甚至可以扣上“怠慢主子”、“心怀怨望”的帽子。她沉吟片刻,脑中飞快思索。
此处偏僻,一时半刻应无人经过。她低声道:“小禾,你听我说。此刻惊慌哭泣已于事无补。打翻的点心已然如此,当下最要紧的,是想办法尽量弥补,将你的过失减到最轻。”
她的话语冷静而清晰,带着一种让人不由自主信服的力量。小禾睁大了泪眼,紧张地看着她。
“你此刻立刻动手,将此处打扫干净。”林锦棠指示道,“碎瓷片务必一一捡拾干净,用泥土稍稍掩盖污渍,莫要留下任何明显痕迹,以免被其他路过之人看见,徒生事端。至于点心……”她顿了顿,伸手从随身携带的锦囊里取出那个装着母亲所寄棠梨蜜饯的扁平竹篾小匣子,打开盖子,里面琥珀色的蜜饯散发着清甜的果香和蜜香。她小心地取出五六块品相完好的,又从袖中抽出一方干净的素白杭绸帕子,将它们仔细包好。
“这是我家人自家乡捎来的蜜饯,用料干净,滋味尚可。”她将小包递给小禾,“你且将它放入提盒底层,上面用盒中或许还未完全摔碎、品相尚可的一两层点心稍稍遮盖掩饰,或许能勉强应付一眼。回去后,务必立刻、马上寻个机会,悄悄禀告你平日信得过、心肠稍善的上级宫女或嬷嬷,如实说明情况,主动诚恳请罪,或许尚能争取一个从轻发落。切记,万不可心存侥幸,隐瞒不报,否则日后若被查出,罪加一等,后果不堪设想。”
小禾听着林锦棠条理分明、处处为她着想的安排,如同在无尽黑暗中看到了一线微光,连忙用力点头,手忙脚乱却又强自镇定地开始收拾残局。林锦棠甚至不着痕迹地弯腰,帮她将几块滚落较远、还算完整的点心小心拾回盒中。
待地上大致收拾干净,仅余一些不易察觉的湿痕和碎屑,小禾的情绪也稍稍稳定下来,只是眼圈依旧通红。林锦棠将那个小绸包塞到她冰凉的手里:“这个拿好。记住,遇事慌乱最是无用,坦诚、冷静,或许还能有一线转机。”
小禾紧紧握着那方还带着眼前这位陌生女官体温和清甜香气的绸帕,感受着那份突如其来的、绝境中的善意,眼泪再次汹涌而出,这次却不再是纯粹的恐惧,而是混杂了无尽的感激与劫后余生的酸楚。她扑通一声再次跪倒在地,结结实实地磕了一个头,声音哽咽却清晰了许多:“谢谢……谢谢大人!您的恩德……奴婢小禾……永世铭记在心!不知……不知大人名讳……在哪一署高就?奴婢……”
“快起来。”林锦棠扶起她,打断她的询问,只是温和地笑了笑,“不必记我名讳。日后在宫中当差,事事谨慎便是。快回去吧,就按我说的做。”她又仔细为她指明了通往长春宫方向的路径。
小禾千恩万谢,提起那只经过仓促“伪装”、分量轻了许多的提盒,一步一回头地匆匆离去,那双原本充满绝望的眼睛里,此刻重新燃起了微弱却真实的光亮。
林锦棠站在原地,望着那小宫女瘦弱的背影消失在宫巷的拐角处,心中轻轻叹了口气。在这规矩森严、等级分明的深宫之中,这些最底层的宫女太监,性命如同草芥,一个小小的疏忽,一次主子的不快,可能就会将他们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自己今日所能做的,也不过是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甚至可能并无实际用处的善意。
她并未将此事过多放在心上,只当作是日行一善,收敛心神,重新辨认方向,朝着翰林院走去。然而,她并不知道,这一包带着家乡味道的棠梨蜜饯,几句冷静温和的指点,如同在这冰冷宫墙的缝隙里,不经意间投入的一颗温暖的石子,悄然荡开涟漪,埋下了一颗名为“善缘”的种子。宫闱深深,世事难料,或许在未来的某个意想不到的时刻,这颗微小的种子会悄然发芽,为她带来一丝微弱却关键的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