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翰林院的公务如常展开,卷帙浩繁,墨香弥漫。校勘典籍,起草文书,应答上官垂询,林锦棠一如往日般沉静如水,将各项事务处理得条理清晰,纹丝不乱。笔尖行走于纸上的沙沙声,同僚间低低的讨论声,窗外隐约传来的宫廷日常喧嚣,共同构成了一幅看似平静的官署画卷。然而,唯有她自己知晓,在这份看似专注的平静之下,心底始终悬着一根无形的弦,随着殿外日晷投影的缓慢移动,那根弦越绷越紧,每一次心跳都似乎能感受到它的震颤。
散值的铜钟终于敲响,悠长沉稳的声响在宫苑中回荡。同僚们纷纷搁笔,舒展筋骨,相互寒暄着今日的趣闻或明日的安排,陆续离去。林锦棠刻意放缓了动作,仔细地将案头批阅好的文书一一归类放入函匣,又将几份待拟的草稿理齐边缘。最后,她打开书箱,将昨夜未能完全收拢、仍摊开在青布之上的恩师手稿,极其郑重地、一页页理好顺序,用那方已然褪色却洁净如初的青布重新仔细包裹妥当,放入箱中最底层,仿佛完成一个无声的仪式。她动作舒缓从容,唯有在合上书箱盖的那一刻,指尖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泄露了心底深处那一丝难以完全压制的波澜。
整理好略显褶皱的青色官袍,抚平袖口,确保冠戴端正,周身并无任何失仪之处,她方才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份微妙的紧张也一同压下,稳步迈出了翰林院高大的门槛。
夕阳正缓缓沉入西边的宫墙之后,天际铺陈开一片绚烂却即将消逝的晚霞,给巍峨层叠的琉璃瓦顶、朱红宫墙以及汉白玉雕栏都镀上了一层温暖而又略显悲壮的金红色光芒。然而,行走在这片辉煌之下,穿梭于一道道深邃的门洞与长长的甬道,那份无处不在的皇家森严与等级威压,却比白昼更清晰地迫近心头。越靠近后宫嫔妃居住的区域,空气中那种无形的静谧与警惕感便越发浓重。带刀侍卫的身影更加频现,目光如炬;来往的低阶宫人皆垂首疾行,屏息凝神;偶有高阶女官或内监经过,目光扫来,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衡量。
林锦棠目不斜视,面容平静无波,步履沉稳均匀,心中却如同展开了一幅无形的棋局,反复推演着即将面对的各种可能,斟酌着每一句可能出口的言辞,衡量着分寸与界限。
长春宫并非东西六宫中最煊赫夺目的宫殿,但也自有一番精心打理的雍容气度。殿宇规模不及中宫宏伟,却更显玲珑秀雅。宫门前并未种植象征富贵的牡丹,反而错落有致地栽着几株西府海棠与玉兰,此时虽非花季,但枝叶形态亦见风致。廊庑下悬挂着几只精巧的鸟笼,里面养着羽毛鲜亮的鹦鹉与画眉,偶尔发出几声清脆的啼鸣,打破了些许深宫的沉寂。
通传之后,并未等候太久,一名身着浅碧色宫装、梳着双环髻、模样十分伶俐的宫女便款步迎了出来。她约莫十五六岁年纪,眉眼灵动,对着林锦棠敛衽一礼,笑容恰到好处,既不过分热络也不失恭敬:“这位想必就是林修撰了?婕妤小主方才还念叨呢,可巧您就到了。小主正在暖阁歇息,请随奴婢这边来。”
宫女的声音清脆悦耳,举止得体,显然是长春宫中有头脸的大宫女。林锦棠微微颔首,道了声“有劳”,便随在其身后。
宫女引着她并未走向正殿待客的明间,而是沿着抄手游廊,绕过一处小巧的、点缀着假山与睡莲缸的庭院,来到一处僻静的侧殿。掀开细竹帘,是一间布置得极为雅致温馨的小暖阁。此处显然不是正式接见外臣之所,更像是主人平日读书、赏画、品茗休憩的私密天地。南窗下设着一张花梨木嵌螺钿的贵妃榻,榻上铺着软厚的锦褥和引枕。旁边是一张同材质的半月形小几,上面摆放着一套素雅的白玉瓷茶具,并几碟小巧精致的点心果子。四壁悬着几幅工笔花鸟画,多宝格上陈列着一些瓷玉古玩,并不炫目,却件件透着雅趣。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甜而不腻的蜜合香,与她昨日在文渊阁闻到的陈墨旧纸之气、在宫巷中感受到的凛冽秋风截然不同,暖融甜馨,极易让人放松心神。
刘婕妤正斜倚在贵妃榻上,身上并未穿着繁复正式的宫装礼服,只着一身质地柔软的耦合色暗花绫缎常服,衣襟和袖口用银线绣着疏落的折枝玉兰花样。她云鬓微松,只簪着一支通体碧绿、水头极足的玉簪,脸上薄施脂粉,却仍能看出一丝倦怠慵懒之色。然而,当她目光转来,落在林锦棠身上时,那眼神却清亮明澈,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打量与审视,仿佛能穿透表面恭谨的官袍,窥见来人的内心。
林锦棠不敢有丝毫怠慢,上前几步,依着宫规,躬身行下礼去:“下官翰林院修撰林锦棠,叩见婕妤小主,小主万福。”
“林修撰不必多礼,快请起。”刘婕妤的声音柔和悦耳,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因“不适”而生的轻微虚弱感,她微微抬手虚扶了一下,“本是本宫一时兴起,冒昧相请,耽搁林修撰歇息了才是。”
“小主言重了。能得小主召见,垂询下官,是下官的荣幸,岂有耽搁之说。”林锦棠依言起身,却依旧垂着眼睑,姿态恭谨地立在一旁,并未因为对方的客气而有丝毫逾越。
“赐座。”刘婕妤对旁边侍立的碧衣宫女吩咐道,语气温和却自然流露出主人的威仪。宫女立刻无声而敏捷地搬来一个铺着软垫的绣墩,放在榻前不远不近、既方便交谈又合乎尊卑礼数的位置。
林锦棠再次谢过,方才小心地侧身坐下,只坐了前半部分,腰背挺得笔直,双手轻轻交叠置于膝上,仪态无可挑剔。
另一名宫女悄无声息地奉上香茗,白玉瓷盏薄如蝉翼,茶汤色泽清亮澄碧,热气氤氲上升,散发出一种沁人心脾的、带着兰花香气的冷冽茶香,一闻便知是极品贡茶。
“听闻林修撰是南边人?”刘婕妤并未立刻提及蜜饯之事,仿佛只是寻常闲谈般开口,她端起自己面前那盏茶,用杯盖轻轻撇了撇并不存在的浮沫,动作优雅舒缓。
“回小主,下官祖籍江南余杭。”林锦棠谨慎应答,心思急转,判断着对方提起此话题的用意。
“江南好地方啊,”刘婕妤轻轻啜了一口茶,语气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向往与感慨,“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山温水软,人杰地灵,出的才子佳人最多。本宫久在深宫,倒是难得见到真正的江南风物了。昨日偶然得了林修撰家乡带来的蜜饯,滋味清甜独特,别有风味,倒是勾起了本宫些许……似是而非的思乡之情呢。”她说着,目光似笑非笑地落在林锦棠身上,语气轻柔,却将“偶然得了”和“似是而非”几个字咬得微妙的清晰。
来了。正题终于切入。林锦棠心道,面上却立刻露出适度的惶恐与荣幸,微微欠身:“陋乡粗食,工艺简陋,能侥幸入小主之口,已是万分难得的造化。若竟能让小主略感宽慰,稍解烦闷,更是下官想都不敢想的福分,实在愧不敢当。”
“林修撰过谦了。”刘婕妤放下茶盏,白玉杯底与托盘轻轻相碰,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她声音依旧柔和,却稍稍转了个方向,语气里多了几分探究的意味,“那蜜饯用料虽看似寻常,不过是棠梨野果,但制作似乎颇为用心火候,甜而不腻,酸而不涩,入口生津,回味确有甘香,确实与本宫平日所食的御膳房贡品不同。尤其是……”她话语微顿,目光似无意般扫过林锦棠垂在身侧的手(那方帕子昨日并未收回),“尤其是盛放那几块蜜饯的那方帕子,杭绸质地,光滑细腻,绣工虽简洁,只寥寥几针勾勒出一丛兰草,却形态飘逸,颇有林下风致,一看便知非是宫中所制,亦非寻常市卖之物。”
林锦棠心中猛地一紧,如同被无形的指尖拨动了心弦!果然提到了帕子!而且观察得如此细致,连绣工风格都点出来了。她稳住骤然加快的心跳,强迫呼吸保持平稳,垂眼道:“小主真是明察秋毫。下官惶恐。那不过是家母心疼下官只身在外,公务劳顿,偶尔捎来的一些自家腌制的不登大雅之堂的吃食,以及几件亲手缝制的日常小物件。针线粗糙,意境俗浅,实在当不起小主如此盛誉。”她再次刻意将帕子与蜜饯都归为“家母所寄”、“日常所用”,极力淡化其可能引发的任何特殊联想或关注。
刘婕妤闻言,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并未立刻对“家母所寄”之说表示认同或否定,反而顺着她的话问道:“哦?林老夫人真是慈母心肠,令人感佩。不知这般精巧的心思和手艺,在余杭当地可算常见?本宫倒是好奇,是怎样的水土人情,能养出这般灵秀的心思。”她似乎对蜜饯和帕子本身的兴趣,转移到了其背后的风土人情上。
林锦棠心中警兆未减,反而更加谨慎。她斟酌着词句,力求将一切描述得普通平常:“回小主,棠梨在江南山野间确是常见,秋日里家家户户采摘一些腌制蜜饯,乃是寻常风俗,只是各家依口味不同,手法略有差异。家母所制,不过是依着外祖母传下的老法子,比别人家多费些柴火工夫,多等待些时日罢了,实在谈不上稀奇精巧。至于针线,江南女子大多善织绣,家母亦只是略通而已,那兰草图案简单,不过是随手绣来,给您见笑了。”她反复强调“寻常”、“普通”、“简单”,试图熄灭对方可能燃起的好奇之火。
“原来如此。家常风味,往往最是难得。”刘婕妤点了点头,语气似是接受了这番说辞,但那双沉静的眸子里闪烁的光芒,却让林锦棠觉得她并未全然采信。
忽然,刘婕妤话锋极其轻巧地一转,仿佛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状似无意地问道:“说起来,昨日宫里发生了一桩小意外。本宫身边一个刚当差不久的小宫女,笨手笨脚,差点误了差事,闯下祸来。幸好后来知错能改,主动向管事嬷嬷坦诚过错,领了罚,才算过去。听那丫头哭哭啼啼地说,她当时吓得魂飞魄散,躲在假山后头不知所措,是幸得一位路过的、身着青色官服的女官大人出言指点了几句,她才恍然醒悟,知道该如何弥补过错,减轻罪责……林修撰昨日午后,前往文渊阁查阅典籍后,回程之时,可是曾路过东南边那片有太湖石假山的园子?”
问题来得突然至极,却又被包裹在看似随意的闲聊之中,仿佛只是话题自然而然的流转。林锦棠却骤然感到一股无形却强大的压力当头笼罩下来,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变得粘稠凝重。她甚至可以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心脏剧烈搏动的声音。她下意识地抬起眼,正正对上刘婕妤那双看似温和慵懒、实则深邃如古井、充满了探究与审视意味的眸子。
暖阁内,甜馨的蜜合香依旧袅袅弥漫,极品兰香茶的冷冽香气与之交织。窗外夕阳最后的余晖透过细竹帘的缝隙,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四下里寂静无声,唯有更漏滴答,以及远处极细微的、被风声送来的宫人走动声。
这一刻,时间仿佛被拉长、凝滞。所有的铺垫、所有的闲谈,似乎都只是为了这看似轻描淡写的一问。
茶香暗浮,试探之言,已悄然刺破平静的表象,直指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