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长春宫那场暗流涌动的风波,因昭华公主的突然驾临而骤然化解,林锦棠在翰林院的处境,便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虽渐平,但水下光影已悄然变幻。她如期将那份关乎两淮盐政的典故考据与研判节略密封呈送东宫,据说条分缕析,论证严谨,不仅解决了阁老们的争议,其文笔与见解亦得了公主一句“颇见功力”的评语。此事虽未明发邸报,但在翰林院这等消息灵通、最擅察言观色之地,一丝半缕的风声,已足以改变许多人对这位新科女进士的看法。
这日申时末,散值的钟声悠扬响起,同僚们纷纷搁笔,相互招呼着离去。林锦棠却仍端坐案前,正对着一卷《舆地纪胜》中关于江南水道变迁的记载凝神思索,朱笔悬停,迟迟未落。夕阳的金辉透过高窗,为她专注的侧影镀上一层暖光,也映亮了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典籍文稿。
“林修撰真是勤勉,散值了还在用功。”一个略显圆滑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林锦棠抬头,见是院中资历颇深、素以人脉广阔着称的陈编修正踱步过来,脸上堆着惯常的、令人挑不出错处的笑意。这位陈大人平日与她交集不多,此刻前来,必有缘由。
林锦棠放下朱笔,起身微微颔首:“陈大人。不过是些寻常校勘,一时入了神,让大人见笑了。”
“诶,林修撰过谦了。”陈编修摆摆手,自顾自在旁边的空椅上坐下,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她案头书卷,压低了些声音道:“林修撰年轻有为,不仅才学出众,这运道……更是令人羡慕啊。如今能入东宫法眼,得殿下亲委差事,这前程,可是不可限量呐。” 他话语含糊,但那“东宫法眼”四字,却刻意加重了语气。
林锦棠心中警铃微作,面上却不动声色,只谦逊应道:“陈大人言重了。下官不过是恪尽职守,完成分内之事,侥幸未出差错,实不敢当殿下‘法眼’之说。前程如何,更需仰赖陛下天恩与各位上官提携,下官唯有兢兢业业,方能不负圣恩。”
陈编修呵呵一笑,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股推心置腹的热络:“林修撰何必自谦?这翰林院虽是清贵之地,号称储相之阶,但其中门道,你我皆知。光有才学,若无贵人引路,只怕是明珠蒙尘,蹉跎岁月啊。” 他顿了顿,观察着林锦棠的神色,见她只是静静聆听,并无反感之意,便继续道:“不瞒林修撰,吏部考功司的王崇明王员外郎,与陈某乃是同乡故交,他最是爱惜人才,尤其看重像林修撰这般既有真才实学、又恰逢际遇的青年才俊。王员外郎在吏部多年,于官员考绩升迁之道,可谓洞若观火。他常言,为国选贤,不能单看资历,更要看潜力与……机缘。”
他刻意在“机缘”二字上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林锦棠:“王员外郎府上后日设一雅集,名曰‘赏菊论道’,实则意在结交京中青年俊彦,共话时局。以林修撰如今之声望才学,若肯屈尊前往,必得王员外郎青眼相加。届时,无论是想留馆编书,深研学问,还是希冀外放历练,积累政声,有王员外郎从中斡旋,岂非事半功倍?这可比在故纸堆中苦熬资历,要迅捷得多啊。”
这番话说得已是露骨非常,几乎是将一条通往权力阶梯的“捷径”赤裸裸地铺陈在林锦棠面前。考功司员外郎的赏识,对于任何一个新晋官员而言,都是难以抗拒的诱惑。陈编修目光灼灼,等待着林锦棠欣喜或是至少是意动的回应。
然而,林锦棠的心却如同被投入冰水,瞬间清明冷静下来。她仿佛又看到了恩师沈清和那清癯而严肃的面容,耳畔回响起他谆谆教诲:“锦棠,读书人,骨头要硬,心要正。官场诱惑,如同暗礁漩涡,看似是捷径,实则是歧途。不忘初心,方得始终。莫要忘了你为何读书,为何做官。” 恩师一生耿介,不慕荣利,虽官位不显,但其学问气节,却如山间青松,令人景仰。她又想起家中那盏昏暗的油灯,父母佝偻的身影,乡邻期盼的目光,自己十数年寒窗,灯下苦读,凭的是真才实学,是一字一句的积累,而非投机钻营。这身官袍,代表着皇恩,更承载着寒门学子的梦想与责任。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平静,迎上陈编修那双充满算计的眼睛,唇边泛起一抹极淡却异常坚定的笑容,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陈大人一番美意,下官心领了。王员外郎如此看重,更令下官受宠若惊,感激涕零。”
她话锋一转,声音依旧平稳,却透着一股沉静的力量:“然而,下官出身寒微,能得中进士,入翰林院,已是蒙陛下天恩浩荡,侥幸至极。常恐才疏学浅,德不配位,唯有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方不负圣恩。如今入院未久,于翰林职掌、朝廷典章制度,尚如稚子学步,需潜心钻研,踏实做事。此时若汲汲于攀附结交,只怕心思浮躁,根基不稳,非但于学问无益,更恐言行有失,玷污翰林清誉,辜负各位大人期许。”
她顿了顿,见陈编修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却依旧从容不迫,继续说道:“下官愚见,为官之道,首在务实。无论是留馆修书,还是将来外放地方,所需者,无非是扎实的学问、清醒的头脑与一颗为民请命之心。这些,皆需在平日一点一滴中积累,绝非一次宴饮、几句美言所能替代。下官更愿守在这方寸书案之间,校勘典籍,研读律法,请教前辈,一步一个脚印,将根基打得牢靠些。至于前程,下官深信,陛下圣明,朝廷自有法度,只要尽心竭力,做出实绩,自有公论。攀附捷径,或可得势于一时,然终非正途,下官……不敢亦不愿为之。”
这一番话,如金石坠地,铿锵有声。她不仅婉拒了邀请,更申明了自己的为官准则和人生志向,将“凭本事立足”的理念阐述得清晰透彻。没有激烈的言辞,没有虚伪的推脱,只有一份基于自身认知和信念的坦然与坚持。
陈编修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惊讶、不解甚至一丝恼怒的僵硬表情。他上下打量着林锦棠,仿佛在看一个不识时务的怪物。他混迹官场多年,见过太多急于上位的年轻人,却鲜少遇到如此“迂腐”且直言不讳拒绝“好意”的。他干咳两声,语气已带上了几分冷意:“呵呵……林修撰果然……志存高远,品性高洁,陈某佩服。只是,这官场之上,风云变幻,有时并非单凭一腔热血与埋头苦干便能成事。林修撰今日之言,陈某记下了,也会如实转告王员外郎。但愿林修撰他日……不会后悔今日之抉择。”
“下官的选择,自会承担后果,不劳陈大人费心。”林锦棠微微躬身,礼数周全,姿态却丝毫不软,“今日之言,句句出自肺腑,还望大人与王员外郎体谅。”
陈编修再无话可说,冷哼一声,拂袖转身而去,留下一个气闷的背影。
值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林锦棠一人。她缓缓坐回椅中,并未因拒绝了一位资深同僚和实权官员的拉拢而感到不安或后悔,反而有一种卸下重负般的轻松与坦然。窗外,夕阳已沉下大半,天边只余一抹残红,映照着巍峨的宫墙殿宇,壮丽而苍凉。
她深知,今日此举,或许会得罪一些人,或许会让她的仕途在短期内更加艰难。但她更清楚,若为一时便利而放弃原则,依附权贵,那她便不再是林锦棠,也辜负了恩师的教诲、父母的期望,更背叛了自己寒窗苦读的初心。这条仕途,她要走得堂堂正正,凭自己的才学和能力去争取,哪怕慢一些,难一些,也问心无愧。
她重新提起朱笔,就着窗外最后的余晖,继续校勘那卷《舆地纪胜》。笔尖落下,勾画出一处讹误,心中一片澄明。寒门出身给予她的,不仅是清贫的记忆,更是坚韧的意志和不容玷污的本色。这盏书案上的孤灯,或许不及权贵府邸的灯火辉煌,却能照亮她前行的道路,让她每一步都走得踏实、坚定。
不久,此事隐约在翰林院中传开,有人讥笑她不通世故,自断前程;也有人暗中佩服其风骨,赞其有古君子之风。然而无论外界如何议论,林锦棠始终不为所动,依旧每日埋首典籍,勤恳履职,仿佛那日的插曲,不过是清风过耳,未曾在她心中留下半分尘埃。她的世界,依然由那些泛黄的书页和沉静的墨香构筑,纯粹而坚实。